龙城的盛夏,烈日如火。
干热的风卷起广场上的尘土,混杂着人群汗水的咸味与被烈日灼烤的泥土气息。蝉在道旁的柳树上聒噪不休,那声音焦灼而绵长,仿佛在为这非同寻常的一日奏响序曲。然而,当越来越多的人流汇入王宫前那片巨大的夯土广场时,所有的喧嚣似乎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下去。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穿着葛布短衣的龙城居民,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风霜;来自四方部族的代表,服饰各异,眼神中充满好奇与审视;各级官吏身着深衣,神情肃穆;军中将士则甲胄在身,肃立如松,青铜兵刃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他们低声交谈着,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投向广场中央那座新垒起的高台。那高台以黄土夯实,围以赤色帷幕,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庄严。
高台中央,摆放着一张由整块巨木雕成的矮榻。当阳歌——汉国的定澜王——被巫和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时,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如同潮水般的低语。他比人们记忆中更加消瘦,曾经魁梧的身躯如今在宽松的王服下几乎看不出轮廓,脸颊深深凹陷,肤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仿佛生命力已从他体内大量流失。然而今日,他那稀疏的白发被仔细梳理过,戴着一顶象征王权的、造型古朴的玉冠。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光彩,清澈、锐利,仿佛将生命中最后的所有精力与意志都凝聚于此,穿透虚弱的躯体,灼灼地照亮着眼前的一切。他轻轻推开了巫想要继续搀扶的手,凭借自己的力量,缓缓地、却又异常稳定地坐直了身体。那挺直的脊梁,依稀勾勒出昔日驰骋疆场、开拓基业的雄主风范。
他的左侧,站着勐。年轻的北境都督一身戎装,厚重的青铜甲胄擦得锃亮,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腰间佩着那柄伴随他征战、象征军权的青铜钺。他面容刚毅,嘴唇紧抿,眼神沉稳如深潭。经历了北境风沙的磨砺与不久前内部平叛的血火,他眉宇间最后的一丝青涩已褪尽,如同一柄已然开锋、却暂时收入鞘中的利剑,静默地矗立着,周身却蕴含着令人安心的磅礴力量。
他的右侧,站着玥。王女身着庄重的玄色深衣,衣料质地厚重,熨帖地垂落,唯有衣襟与袖口处以赤色丝线绣着简约而古老的云纹,象征着她执掌教化与安抚的职责。她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仅以一根素净无雕饰的玉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手中捧着那枚传承自古老时代、代表知识与秩序的青玉琮,神色平静而坚定。当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万千子民时,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润力量,仿佛能平息一切焦躁与不安。
绘,作为这部即将颁布的法典编纂的主持者,立于阳歌稍前的位置。他今日也穿着正式的司书官服,手中捧着一卷以金色丝线精心捆扎的、格外厚重的竹简,神情庄重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岩灵、坚手、稷、坚骨等元老会核心成员,以及各部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皆身着礼服,肃立于高台两侧,如同磐石,默默见证着这注定要载入汉国史册的一刻。
…
时辰已到。
担任大祭司的巫,身着以朱砂绘制了繁复星图与鸟兽纹样的白色祭袍,缓步上前。他仰面向着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穹,张开双臂,开始吟诵起古老而庄严的祭文。那声音苍凉、悠远,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在与天地神明、列祖列宗对话,祈求他们垂顾,见证汉国这开辟新纪元的时刻。
高台四角,巨大的青铜祭器中升腾起袅袅的青烟,那是焚烧香草与松脂的气息,清冽而神秘,盘旋着直上云霄。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帷幕,笼罩了整个广场。台下万头攒动,却静得能听到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能听到远处蝉鸣不甘的余响。
祭文吟诵完毕,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
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大地的力量。他转向王榻上的阳歌,深深一躬,几乎及地。然后,他挺直身躯,面向广场上屏息凝神的万千子民,将手中的铜皮喇叭凑到唇边,用尽全身力气,让洪亮而清晰的声音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自吾王定鼎龙城,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开拓疆土,安抚万民,使我诸族得以栖息,文明得以延续!然,治国安邦之道,不可一日无法!无规矩不成方圆,无律法则国不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人们的心上。
“今,奉王命,集各部之智,采古今之鉴,溯先人之规,酌当下之情,历时数载,呕心沥血,编纂已成——”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将手中那卷以金线捆扎的竹简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座文明的丰碑,“——《汉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八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力士,喊着低沉的号子,步履沉稳地抬着一块巨大无比的玉版,一步步登上高台。那玉版长达丈余,以整块罕见的青色玉石打磨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在盛夏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玉版之上,以遒劲古朴的刀工,深深铭刻着《汉律》的核心纲领与主要条款,一笔一画,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象征着永恒与不可磨灭。
竹简,是为了抄录传播,将律法的种子洒向汉国的每一寸土地;玉版,是为了传承铭记,将律法的精神镌刻进民族的基因,期望万世不易。这一简一玉,共同构成了汉国法典坚实而崇高的实体象征。
“自即日起!”绘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更加高亢,“《汉律》颁行汉国全境!凡日月所照,汉旗所指,无论王族贵胄,抑或平民归附,皆需遵此法度!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法,即为汉国之脊梁,万民之圭臬,秩序之基石!”
…
《汉律》的具体内容,其实早已不是秘密。在绘及其带领的司书署官吏们不懈的努力下,其核心思想与主要条款,早已通过一次次的乡间俚语宣讲、集市解读、乃至编成易于传唱的歌谣,在各地进行了长时间的传播和阐释。它不再仅仅是竹简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开始融入人们对生活的预期之中。
这部法典系统性地涵盖了国家的根本大法:
权力继承篇,明确了王位的传承制度与监国职责的划分,从制度上规避了因权力交接可能引发的动荡与血腥,让人们看到了长治久安的希望。
公民权责篇,首次以成文法的形式,规定了境内所有民众——无论是世代居住于此的汉部成员,还是后来归附的各族百姓——所享有的基本权利与必须承担的义务,尤其强调了对生命与合法财产的保护,让那些曾经战战兢兢的归附者,心中有了些许底气。
田律篇,将玥王女奔走推行、已初见成效的均田思想彻底制度化,详细规定了土地的分配、耕种、轮休以及赋税征收之法,旨在保障这农耕文明的民生根基,遏制豪强兼并,让无数像石鱼家那样的贫苦农户,看到了世代耕耘的土地能够传承下去的微光。
刑律篇,确立了清晰的罪行界定与量刑标准,强调审案必须重视证据与审理程序,废除了诸多残酷而随意的肉刑,代之以更具惩戒与改造意义的劳役、监禁、罚没等,体现了立法者“慎刑恤狱”的思想,让人们对“公正”有了更具体的想象。
军律篇,则深深吸收了勐都督在北境整肃军纪的经验与教训,明确了军队的职责、赏罚条例,尤其强调了“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以及行军作战必须尽力保护平民生命财产的原则,试图为这头战争巨兽套上理性的缰绳。
其最核心的精神,便是那振聋发聩的四个字——“法高于一切”。任何个人与群体的意志,无论其地位多么尊崇,都必须在法的框架内运行。
然而,最引人注目,也最让肃立一旁的勐与玥心潮澎湃、几乎难以自持的,是镌刻在青色玉版最前端、由阳歌亲自口述、绘亲手以最精湛的刀工刻下的序言。那不仅仅是法典的开篇,更是一位王者、一位父亲,对继承者、对这片土地和所有依靠这片土地生存的子民,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政治嘱托。
就在法典即将完成最终定稿的前夜,油尽灯枯的阳歌,在病榻上召见了绘。摇曳的烛光将他枯槁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用那几乎只剩气音的、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八个字,并要求绘务必将其置于法典之首,不容更改。
“民为邦本,法为公器。”
此刻,绘面向寂静的广场,面向无数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朗声诵出这八字真言,并高声解释道:
“王曰:民者,如水,国之根基,能载舟,亦能覆舟,无民则国不立!法者,非一人一族之私器,非用以逞威弄权之工具,乃天下人之公器!立法之目的,非为束缚万民,乃为保障生息;非为维护特权,乃为追求公正!故,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然法之本身,亦当时时以‘民本’为念,体恤民情,顺应民心!此乃《汉律》之魂,亦是我汉国欲图万世不移之根基!”
高台之上,勐与玥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的父亲。阳歌的目光,也正穿越短暂的空间,沉甸甸地落在他们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期望、如山般沉重的托付,以及一丝仿佛卸下千钧重担后的释然与平静。他将“民本”与“公器”的思想融入这开篇明义的法典总纲,正是希望勐的刚猛勇武能在法的边界内运行,有所约束;希望玥的怀柔仁政能有所依归,不至于流于空泛。他希望他们兄妹二人未来的任何决策,治理国家的任何方略,都能以此为最高的圭臬,相互扶持,带领汉国这艘初成的航船,避开暗礁险滩,驶向长久的安定与繁荣。这是他从数十年血与火的征战、从日复一日的治理实践中,凝聚出的最终智慧,是超越个人生死的情感与责任。
…
当法典颁布的钟声被敲响,那浑厚悠扬的声浪在龙城上空层层叠叠地回荡开来时,广场上的人群在经历了短暂的、消化巨大信息的寂静后,终于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王上万年!”
“汉律永固!”
“定澜王万年!”
声浪此起彼伏,如同夏日的雷鸣,滚过广场,撞击着城墙,直冲云霄。人们或许并不能完全理解法典中每一条具体的条款,但他们能从这庄严肃穆的仪式中,从那一卷竹简、一块玉版,从王上那耗尽最后心力挺直的身躯,从勐都督的坚毅和玥王女的沉静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稳固的秩序正在被确立,一种超越个人喜怒与部落偏见的、名为“公正”的承诺正在被赋予神圣的地位。这是一种足以对抗乱世无常的力量,是文明走向成熟的标志。
阳歌在这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微微闭上了眼睛,那蜡黄而消瘦的脸上,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浅,却又无比满足、无比安详的笑意。他完成了作为开拓者和奠基者的最后使命。勐与玥并肩而立,目光扫过台下激动的人群,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传来的震动,以及肩上那随之而来的、沉甸甸如山的责任。这部浸透着父王心血与期望的《汉律》,是他们未来执政不可动摇的基石,也是父王留给他们,留给整个汉国,最宝贵的遗产。
盛大的典礼逐渐落下帷幕,人群在官吏和士兵的引导下,开始有序地散去。他们依旧兴奋地、高声地讨论着那部即将深刻改变他们生活的《汉律》,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勐与玥小心地走上前,一左一右,准备搀扶起精力已然耗尽、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的阳歌,返回内宫休息。
然而,就在此时——
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马蹄声,如同不祥的鼓点,由远及近,猛地撕裂了典礼结束后尚存的祥和气氛!一骑快马,浑身沾满泥浆,马口喷着白沫,不顾一切地冲破外围的警戒线,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直驰到高台之下!
马上的骑士甚至来不及等马停稳,便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倒在地。他盔歪甲斜,满脸风尘与惊惶,甚至顾不上行礼,便朝着正准备离去的勐与玥,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拼命喊道:
“都督!安抚使!不好了!北境……北境安澜堡六百里加急军报!黑水河……黑水河河水一夜之间暴涨倒灌,河面出现数十个巨大的、能吞噬舟筏的漩涡!水中……水中涌出无数之前见过的那种黑色鳞甲怪虫,它们……它们像潮水一样,正在疯狂啃食堤坝!望泽里那边也同时传来消息,说……说在湖心深水区,看到那‘渊兽’的本体在翻滚,黑影比之前任何一次观测都要庞大数倍,搅动得巨浪滔天!巫……巫大人观测地脉后说,地脉震荡异常剧烈,远超以往记录,恐怕……恐怕‘喀喇’之兆,已非预言,而是现实之灾!北境……北境危殆!”
刹那间,刚刚因法典颁布而带来的些许振奋、希望与庄严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得粉碎!如同一块温暖的琉璃,被重锤狠狠敲碎,只剩下冰冷的、锋利的碎片!
勐与玥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勐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钺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玥则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青玉琮差点脱手。就连被他们搀扶着、几乎已经闭上双眼的阳歌,也猛地重新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已趋于浑浊的眸子里,最后的神采被无尽的忧虑与沉重的阴霾彻底取代。
法典初成,基业未固,而天地浩劫,已无情地兵临城下。
第438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