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过,霜降未至,北境的寒风却比往年来得更早,像一群饥饿的野狼,裹挟着荒原的肃杀之气,掠过龙城周边那片曾经肥沃、如今却透着几分寂寥的田野。天空是那种恒久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巅,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投下几缕稀薄而冰冷的光线,却连田埂上的薄霜都化不开,更驱不散笼罩在天地间的沉重氛围。
战争的阴云、瘟疫的余悸、内部分裂的隐忧,如同三头无形的巨兽,盘踞在每一个汉部子民的心头。北方的烽火台日夜不熄,狼居胥山方向传来的警讯每隔半日便会更新一次,鬼方与天狼残部的混战如同一场无休止的血宴,没人知道下一刻刀锋会转向何方;龙城城内的病棚区虽已拆除大半,酒精的应用与严格的隔离制度总算遏制了疫情的蔓延,但那些空荡荡的棚屋、墙角残留的药渣,仍在无声诉说着逝者的故事,生者脸上的麻木与警惕,像一层洗不掉的尘埃;街巷之间,本土子弟与归附者的往来依旧稀疏,安澜堡的分迁之策虽稍稍缓解了矛盾,可那道无形的隔阂仍如冰层下的暗流,在沉默中悄然涌动。
就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压抑中,一年里最关键、也或许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相对完整的秋收,悄然拉开了序幕。
田野里,见不到往日秋收的热闹与喧嚣。
记忆中,往年此时,田埂上总是挤满了人,壮年男子挥镰割禾,妇人孩子拾穗捆扎,老人在田边烧着热茶,欢声笑语能顺着风飘出半里地。可如今,广袤的田埂上只有零星散落的身影,沉默得像一块块扎根泥土的石头,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坚韧。
劳动力实在太缺了——北境防线的军堡需要守卫,壮年男子十有八九被征调而去,有的永远倒在了拒马堡的断墙下,有的带着箭伤回到了龙城,却再也握不稳镰刀;瘟疫夺走的不仅是生命,还有更多人的元气,田埂上不少人面色蜡黄,咳嗽声此起彼伏,那是尚未完全康复的病患;留下的妇人既要扛起收割的重担,又要照看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常常是背着襁褓中的婴儿,手里牵着蹒跚学步的孩童,弯腰在田里忙碌,汗水混着尘土,在脸颊上冲刷出一道道狼狈的沟壑。
他们手中的工具简陋得让人心疼,却又被珍惜得如同珍宝:磨得发亮的骨镰是用巨兽的肋骨制成,边缘被反复打磨,却仍比不得铁器锋利;石刀的刃口崩了好几处,用麻绳缠着木柄勉强使用;甚至还有人握着磨锋利的蚌壳,一点一点地割着粟禾的秸秆,每一下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金属在汉部向来金贵,如今更是优先用来打造兵甲、箭头,能分到农具上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收割的动作也失去了往日的利落劲健,变得缓慢而吃力。人们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刚下过小雨的田地里,泥泞裹住了脚踝,每挪动一步都要费上几分力气。他们小心翼翼地割取着那一株株垂着沉甸甸穗头的粟禾,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今年的收成本就因春夏的干旱打了折扣,每一粒粟米都不能浪费。有人的手指被禾秆划破,渗出血珠,只是往嘴里吮了吮,便继续埋头干活,仿佛那点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整个田野安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只有镰刀接触稻秆时发出的枯燥而重复的“沙沙”声,像是时间在艰难地爬行。偶尔有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或是孩童因饥饿或疲惫发出的细微啜泣,很快又被更浓重的沉默吞没。风吹过田野,卷起枯黄的落叶和细小的尘土,扑在人们的脸上、身上,也带来远方隐约可闻的号角声——那是北境传来的警戒信号,短促而沉闷,像一声声叹息,压得人心头发紧。整个收获的场景,像一幅被放慢了动作的、色调灰暗的画卷,每一个身影都写满了悲壮,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韧性。
粮食,是比任何誓言都更真实的希望,也是比任何刀剑都更沉重的负担。
偶尔有负责巡逻或转运物资的士兵队伍经过田边,他们穿着厚重的甲胄,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看到田埂上忙碌的身影,队伍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战士们的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敬佩,也有难以言说的愧疚。他们知道,自己守护的,正是这些人用血汗换来的生存根基。
有个刚入伍不久的年轻战士,看着田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用蚌壳艰难地割禾,忍不住想上前帮忙,却被带队的老兵伸手按住了。老兵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继续前进——他们的职责是警戒和防御,确保这最后的收获不至于被突然出现的鬼方游骑或流窜的天狼残部破坏,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让所有人的努力付诸东流。战士们能做的,只是在经过时,将随身携带的、本就不多的清水,分一些给田埂边累得直不起腰的老人和孩子。一个陶碗在几双手里传递,清水喝在嘴里,带着一丝微甜,却更让人觉得喉咙发紧。
在田地的另一端,司农署的几名官吏正带着仅存的几名学徒忙碌着。他们背着装满木牍、绳索和石尺的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丈量着每一块田地的产出。一个老吏用骨笔蘸着炭黑,在木牍上刻下估计的收成数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刻痕深得几乎要穿透木片。他的脸上没有丝毫丰收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成千上万张嘴的生计,是龙城、安澜堡以及北境无数军堡能否熬过冬天的关键。一个年轻学徒忍不住问:“大人,今年的收成就这样了吗?”老吏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能收多少是多少吧,多一粒,就多一分希望。”
收割下来的粟禾被小心翼翼地捆扎起来,大小均匀,捆得结实——这样既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运力,又能避免运输途中掉落谷粒。牛车或人力拖车在坎坷的土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仿佛承载着整个文明的重压。护送粮队的,除了少数披甲执矛的士兵,更多的是手持木棍、目光警惕的普通民众。他们大多是失去了壮丁的家庭,自发组织起来守护粮食——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沉甸甸的粟禾,是熬过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的唯一依仗,是应对北方未知威胁的底气,也是等待“代粮计划”那些耐寒块根作物成熟前的最后希望。
收获的终点,并非是喜悦的谷仓,而是更深沉的忧虑。
当最后一车粮食被缓缓推入龙城那座加固了又加固、却依旧显得不够庞大的仓廪时,天空终于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雪花很小,很密,像无数细碎的盐粒,无声地落在人们汗湿的额头上、沾满泥土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没有欢庆的仪式,没有感恩的祭祀。往年此时,总要杀一头猪,用新米做一锅香喷喷的粟饭,祭祀天地神灵和农神,感谢赐予丰收。可今年,谁也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人们沉默地收拾着农具,将骨镰、石刀仔细擦拭干净,用布包好藏起——这些工具,明年或许还要用。他们抬起头,望着那被收割一空、只剩下整齐禾桩的田野,裸露的土地呈深褐色,在白雪的覆盖下,透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荒凉。
粮食确实收获入库了,数量甚至比最初预估的还要多出一成——这得益于人们近乎偏执的珍惜,连掉在地上的谷粒都被一颗颗捡了起来。可即便如此,距离应对“喀喇”天劫和未来变局所需的储备,仍是杯水车薪。仓廪官稷站在粮囤前,看着那离仓顶还有一大截的空隙,眉头锁得像块铁疙瘩,手指不停地敲击着算盘,算来算去,怎么都觉得不够分配。消息传到阳歌的病榻前,这位定澜王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窗外越来越密的飞雪,良久,才轻声说了一句:“知道了,让稷官按最坏的情况做分配预案吧。”
文明的存续,从未像此刻这般,系于这些刚刚收获、尚未来得及晾晒的脆弱谷物之上。它们在,希望便在;它们尽,则万事皆休。这最后的秋收,如同一曲无声的挽歌,在寒风中低吟,吟唱着生存的艰难,也见证着一个民族在绝境中展现出的、近乎本能的顽强。
雪花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田野、道路和屋顶,试图掩去一切痕迹。但那些在寒风中佝偻却未曾倒下的身影,那些被小心收藏的简陋农具,那些沉甸甸的粮囤,以及人们为生存而进行的每一次挣扎,都已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深刻的印记,在风雪中静静等待着未来的考验。
第四百零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