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核心山洞内,火光摇曳,将围坐在中央石台旁的一张张或焦虑、或愤怒、或沉重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压得人喘不过气。这里不再是平日议事之所,更像是一个被内外交困逼到绝境的战略中枢。浓烈的草药味从洞口飘入,与石壁上悬挂的干肉、皮革的气息混杂,无声地提醒着众人,城内疫情未消。
“打!必须打回去!”
负责工坊与冶炼的坚手猛地一拍石台,震得陶碗嗡嗡作响。他双眼赤红,仿佛炉中未熄的火焰:“拒马堡二百勇士的血不能白流!天狼崽子敢撕毁盟约,偷袭我堡寨,就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我工坊昼夜不停,还能再锻出五十副铁甲,一百把钢刀!集结兵力,联合鹿丘,直捣阿勒坦的老巢!让他知道汉部之威不可犯!”
他的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主战派的情绪。几位以勇武着称的将领纷纷附和,群情激愤。
“对!血债血偿!”
“闭关只能等死!唯有打出去,才能打出十年太平!”
“疫情再重,也不能堕了汉部的威风!”
“荒谬!简直是拿全族的性命去赌一口气!”
司农稷的声音苍老却尖利,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喧嚣。他瘦削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手指几乎要戳到坚手脸上:“威风?威风能当饭吃,还是能治病?你看看外面!瘟疫还在蔓延,多少人卧病在床,多少田地无人耕种!北境防线每日消耗的粮草如山如海,龙城仓廪还剩多少?你心里没数吗?”
他环视众人,痛心疾首:“此时远征?大军一动,要耗多少粮食?要征多少民夫?路上若疫病爆发,军心溃散,就是全军覆没之局!到时谁来守城?谁来耕种?我们拿什么应对五十年的‘喀喇’天劫?那是灭族之祸!当务之急是紧闭门户,全力救治瘟疫,囤积粮食物资,完善‘方舟’!一切都要为应对天劫让路!”
主和派与务实派的元老纷纷点头,面露忧色。资源,如同勒在脖颈上的绳索,越来越紧。人力、粮食、铁料、药材……每一样都捉襟见肘,难以同时支撑一场大规模远征、一条漫长的防线和一场全民防疫战争。
两派意见尖锐对立,争吵声越来越大,山洞内仿佛变成了一个沸腾的熔炉。主战派斥对方怯懦短视,主和派骂对方穷兵黩武。甚至有人旧事重提,隐隐将疫情归咎于收容了太多外来人口,引发了新一轮的争执。
阳歌始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台上那份由信使拼死送回的、染着勐的血手印的兽皮战报。 他没有看争吵的众人,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落在了北境那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落在了那些在病棚中挣扎的子民身上。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几乎要演变成人身攻击时,阳歌敲击石台的手指蓦然停住。
“都吵够了没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让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洞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隐约传来的咳嗽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缓缓拿起那份兽皮战报,声音沉静如水,却重若千钧:“勐,用二百条性命和一座险些被攻破的堡寨,告诉我们一件事:天狼新主阿勒坦根基未稳,其内部绝非铁板一块。他急于立威,才会行此险招。这样的敌人,疯狂,但也脆弱。”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位元老:“倾尽国力,远征报复?我们耗不起。闭关自守,放任其整合内部,消化掠夺的物资,变得更加强大?那是养虎为患。”
他走到石台中央,那里粗糙地刻画着北境及天狼活动区域的地形。
“勐的建议是:‘固守疲敌,伺机间之’。”
“第一,北境防线,不主动出击,但必须守住!依托已建成的和正在修建的军堡烽燧,层层设防,节节阻击。让天狼叛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耗其锐气,疲其民众。”
“第二,”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天狼腹地的几个区域,“放弃大军远征,改为派遣精锐小队,携带盐铁、琉璃珠乃至承诺,北上渗透。寻找一切反对阿勒坦弑父篡位、或被其压迫的小部落、失势贵族。鼓动他们,支持他们,让他们在天狼的内部制造混乱,让阿勒坦后院起火,无暇南顾。”
阳歌的策略清晰而出乎意料,仿佛在非此即彼的僵局中劈开了第三条路。洞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这个“以夷制夷”的奇策。
坚手皱紧眉头:“这…是否太过行险?派小队深入,能否成功?若被识破…”
稷也沉吟道:“虽省大军耗费,但支持叛军,亦需物资…”
一位老成持重的元老忧虑道:“此计虽妙,却需时间。北境压力仍在,疫情也未平息…”
“我们没有完美无缺的选择。”阳歌打断众人,语气斩钉截铁,“只有代价大小之分。固守消耗,间敌内部,是目前形势下,能同时应对北境威胁、保存实力、并为应对天劫争取时间的唯一途径!”
他目光灼灼,看向负责情报与外部联络的如石:“如石,遴选机敏忠诚、熟悉北地情状的战士,组成‘北风’小队。由你亲自制定方略,联络可能的目标。”
他又看向岩灵:“岩灵,北境防御交由你总筹。告诉勐,他的任务不是歼敌于境外,而是像一颗咬碎敌人喉咙的顽石,死死钉在防线上,耗干敌人的血!”
最后,他看向所有人:“龙城之内,防疫、农耕、工坊、方舟计划,一切照旧,不得以任何理由懈怠!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策,亦需万众一心!”
命令已下,策略已定。阳歌的决断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波澜迅速扩散。主战派看到了反击的希望,虽非大军出击,却也并非一味忍让;主和派看到了避免大规模消耗的可能,能够集中资源应对内部危机。
一条更加艰难、却也更具智慧的战略道路,在这充满争吵与焦虑的朝堂上,被艰难地确立下来。汉部落这艘在风暴中航行的方舟,调整了风帆,试图在战与和、攻与守的惊涛骇浪间,寻找到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第398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