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清晨本该在陶窑的烟火与冶坊的锤声中苏醒,此刻却被一种粘稠的寂静笼罩。只有城西那片新辟出的草棚区人声不绝,却并非劳作之音,而是压抑的咳嗽与断续呻吟。
玥抬手用肘部擦去额上汗水,避免沾染药汁的手套接触皮肤。她已在病棚间连轴转了七个昼夜,眼底布满血丝,原本清亮的声音沙哑不堪:“轻症区三号棚需要更多热水!重伤昏迷的三个挪到最里面帐子,快!”
药草苦涩的气味与病灶的腐臭混杂,钻进鼻腔,挥之不去。棚内铺草上躺满了人,面颊潮红,浑身战栗。不断有新的病患被抬进来,夹杂着亲属惶急的哭喊与哀求。
“巫医大人!求您看看我儿子!他烧得说胡话了!”
“这包药先拿去,三碗水熬成一碗,”玥迅速分拣着石钵里所剩无几的草药,头也未抬,语气却不容置疑,“记住,所有用具煮沸!照顾的人蒙住口鼻!”
她直起酸痛的腰背,望向棚外。龙城内炊烟稀落,街巷空旷,偶有行人也都用粗布掩住口鼻,行色匆匆,眼中尽是戒备与恐慌。疫情的阴影,比任何天狼骑兵的刀锋更令人窒息地笼罩了这座新生不久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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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来得迅猛而诡谲。初始只是零星发热,头痛体虚,似与往年虏寒热无异。但不过三五日,病势便急转直下,高热不退,咳喘深重,胸痛如绞,强壮者五六日间竟能呕血而亡。更可怕的是其迅疾传播之势,先是照料病患的亲属,继而整个聚居区,龙城及周边数个屯堡相继沦陷。
“我们很无助。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玥手下的一个学徒看着挤满病患、连转身都困难的草棚,几乎要哭出来。药草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此前储备应对虏寒热的药材眼看就要告罄。能辨识药草、负责煎煮照料的人手更是捉襟见肘。
恐慌如疫病般蔓延。有家属试图将高热的亲人藏匿家中,拒绝送入集中病棚,唯恐进去就再出不来;有人开始指责是近期归附的“外族”带来了厄运;更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是触怒神灵的惩罚,应举行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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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黑石岭隘口工地,一个满脸涨红的汉子挥舞着石镐,对着拦路的卫兵咆哮,“老子没病!凭什么因为城里闹瘟,就把我们都圈在这荒山野岭等死?!”
周围聚集的民夫议论纷纷,恐惧和不满在积聚。
负责此处营建的勐大步赶来,战甲未卸,脸上还带着昨夜击退游骑的烟尘:“堵死出路?谁下的令?眼下天寒地冻,小股天狼游骑还在不断骚扰,停工一日就多一分危险!龙城送来的给养呢?”
后勤官面色发白:“大人…龙城来的最后一支辎重队被拦回去了,说…说我们这边可能有病气,怕带回去蔓延。下次补给不知何时能到。而且队里也有人开始发热了。”
勐的心猛地一沉。北境防御体系关乎全族存亡,此刻却腹背受敌——外有天狼游骑窥伺,内有疫病截断后方。
龙城核心山洞内,油灯摇曳。阳歌面前石台上摊着北境防御工事图、方舟计划进度简册,如今又多了一叠玥紧急呈报的疫情纪要。
岩灵拳头砸在石台上:“天狼叛军活动日益频繁,鬼方动向不明!北境工事若不能按时完成,一旦敌人主力南下,我们将无险可守!龙城这边到底还要乱多久?”
绘面色凝重:“不止龙城。野马川、河畔屯堡都报了疫情。民众恐慌,有人开始逃离聚居点,声称要躲进深山。更有人散播谣言,说是因为我们收了太多黑石、鹿丘的人,触怒了图腾之神……”
一直沉默的巫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阳歌身上:“王,恐慌较之疫病,有时更为致命。需尽快安定人心。”
阳歌凝视着跳跃的灯火,眼前闪过的是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口罩、隔离、呼吸窘迫的患者、挤兑的医疗资源、崩溃的系统……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疫病亦是战争。须以战时应之。”
“第一,即刻起,龙城及各聚居点,实行分区管控。绘,你带人划定区域,非必要不流动。组织巡逻队,宣讲防疫要点,严厉弹压散布谣言、引发恐慌者。”
“第二,岩灵,北境防务绝不能停。调整工分激励,勐那边就地取材,优先保障粮食燃料供应。抽调未染疫部落民组成后备队,驰援关键隘口。告诉勐,军堡必须如期竖起来!”
“第三,玥统领所有医疗事宜。所需药草、人手,优先调配。集中病患,统一治疗看护。所有照料者必须严格防护——以麻布覆口鼻,勤以沸水洗手,用具分开并蒸煮。”
“第四,”他看向巫,“请您主持祭祀,并非祈求神恩宽恕,而是宣告——我汉部以龙为图腾,非因天命垂怜,乃因人定胜天!先祖能于绝境中开辟生路,我辈亦能!此疫,绝非末日,乃我族又一道必跨之坎!”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汉部落这部战争机器,在应对外部威胁的同时,开始艰难地扭转方向,迎战无形之敌。
夜幕下的病棚区,油灯如豆。
玥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为一个浑身抽搐的孩子施针。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爹!爹你醒醒啊!”
她猛地转头,见邻铺一位老人已没了气息。
悲恸的哭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棚内勉强维持的秩序。恐慌开始蔓延,有人挣扎着想爬起来逃离。
“不许动!”玥嘶哑着喝道,几步跨到通道中央,摘下自己湿透的麻布口罩,露出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看看四周!我们能逃到哪里去?龙城是我们的家!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彼此,我们什么都不是!”
她指向那刚刚失去父亲的年轻人:“你,若不想更多人如你父亲一般,就帮忙按住他旁边那位挣扎的兄弟!让他安静下来,才能用药!”
她又随手指向几个症状稍轻、面露惧色的病患:“还有你们!害怕?我也怕!但害怕没用!有力气的,帮忙递水、喂药!我们每个人多做一点,就能多救一个人,多早一刻熬过去!这不是哪一个人带来的灾祸,这是我们共同的仗!”
棚内寂静一瞬。那满眼泪水的年轻人猛地抹了一把脸,真的伸手按住了旁边挣扎的病友。一个发烧稍轻的妇人颤巍巍地端起旁边的水碗,走向另一个哀求喝水的病人。
玥重新戴好口罩,走回那孩子身边,继续施针。她的手很稳。
棚外夜风寒凉,棚内灯火摇曳,人影忙碌,咳嗽声、呻吟声、鼓励声、指令声交织在一起,混乱却透着一股逐渐凝聚的韧劲。
远山深处,隐约传来狼嗥,不知是真正的野狼,还是天狼游骑的信号。
烽烟未熄,疫病又至。汉部落的生存之路,从未平坦。但只要火种不灭,只要人还在,还在互助,还在抗争,路就在脚下延伸。
第39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