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内，空气的流动似乎都变慢了。
那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咚”，通过声波探测器传导，再由扩音设备放出，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袁朗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为严峻的神情所取代。他没有时间庆祝，每一秒钟都是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的。
他转身，面对着身后一群焦灼等待的爆破专家和工程师。
“都听到了。”袁朗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指挥中心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活的信标。但这个信标随时可能熄灭。我需要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根据他反馈的信息，建立一个全新的爆破模型。”
一名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爆破专家走了上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袁朗队长，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难度极大。我们不知道地下的具体结构，每一次计算都基于海量的猜测。一个错误的参数，可能会导致二次坍塌，把他们埋得更深。”
袁朗看着他，眼神锐利。
“所以，我来问，他来答。你们来计算。我们没有犯错的机会，一次也没有。”
他重新坐回通讯设备前，戴上了耳机，将自己与周围的嘈杂隔离开。
“林峰，我们开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需要保持清醒。如果你能做到，敲一下。”
地下的深处，沉默了大概五秒钟。
就在高城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那熟悉的敲击声再次传来。
咚。
一下。
袁朗立刻转向身后的团队。
“他确认了。第一个问题。根据我们的地质扫描，你所在位置的正上方，应该是一块厚度超过一米的混凝土预制板。如果正确，敲一下。如果不正确，敲两下。”
这个问题，是整个坐标定位的基石。如果连这个基础判断都是错的，那么后续所有的计算都将是空中楼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声波探测器的波形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地下，废墟之中。
林峰的意识有些模糊，袁朗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厚重的岩层，带着一种沉闷的震动。
他能感觉到身边的伍六一在用力地摇晃他，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林峰！醒醒！上面在问话！”伍六一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林峰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无尽的压迫感和冰冷。
正上方……是预制板吗？
他用尽力气，伸出还能动弹的左手，向上触摸。指尖传来的，是粗糙、冰冷的混凝土质感。他摸索着边缘，感受着那厚实的感觉。
是的。没错。
他挪动身体，找到身边一根扭曲的钢筋，用尽全力，敲击在身下的石块上。
咚。
指挥中心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
“正确！基准点确认！”爆破专家激动地喊道，“下一步，队长！”
袁朗的表情没有丝毫放松，他继续对着通讯器发问。
“很好，林峰。第二个问题。以你为中心，半径三米内，是否存在主承重墙的断裂结构？是，敲一下。否，敲两下。”
这个问题更加复杂。
林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内脏的伤口。他开始回忆。
他们掉下来的时候，整个空间都在扭曲、破碎。他记得，左手边，那面原本挂着“安全第一”标语的墙壁，像饼干一样碎裂开来。
那就是主承重墙。
他再次举起钢筋。
咚。
“确认！他在主承重墙的废墟附近！”
“模型数据更新！坐标范围缩小百分之三十！”
袁朗的语速开始加快，问题也越来越精细。
“你左手边，大约两步的距离，是否能感觉到金属管道的冰冷触感？”
咚。
“管道下方，是否有大量的线缆缠绕？”
咚。咚。
“没有线缆？”袁朗皱起了眉，这和他们的结构图有出入。他立刻看向工程师，“修改模型，那个位置的弱电井可能在坍塌时被完全掩埋了。”
工程师团队立刻在电脑上进行修改，虚拟的三维结构图上，一片区域被标记为红色。
“林峰，保持住。我们需要更精确的位置。现在，听我口令。用你手中的东西，敲击你正上方的预制板。”
地下的林峰，此刻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他的每一次敲击，都在消耗着本就不多的生命力。
伍六一看着他惨白的脸，和不断渗出鲜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了。
“我来！”他从林峰手中夺过钢筋，“你告诉我怎么做，我来敲！你省点力气！”
林峰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不行……力道……频率……他们……能分析……”
伍六一愣住了。他明白了。袁朗他们不仅在听敲击的次数，还在分析敲击的力度、频率、声音传导的回馈，以此来判断林峰周围的介质密度和结构。这些，是自己模仿不来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问答，这是一场用生命作为刻度尺的精密测量。
伍六一的眼眶红了，他松开手，把钢筋重新交还给林峰。
“……好兄弟。”他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林峰没有回应，他保存着每一丝力气，等待着袁朗的下一个指令。
时间在这样一问一答的敲击声中，缓慢而紧张地流逝。
指挥中心里，巨大的三维模型图上，一个红色的爆破点，正在被一点点地精确勾勒出来。
“坐标确认！”
“爆破当量计算完成！”
“钻井方案生成！可以施工了！”
经过了漫长的两个小时，爆破专家终于抬起头，对着袁朗喊出了这句话。
整个指挥中心，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高城更是激动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太好了！”
袁朗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轻松，他拿起通讯器。
“林峰，听到了吗？我们找到位置了。钻井马上开始。坚持住，我们来接你回家。”
他没有要求林峰回应，他知道，此刻的林峰，可能连再次敲击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就在命令即将下达，大型钻机准备启动的那一刻。
大地，突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怒吼。
整个指挥中心都在剧烈地摇晃，头顶的灯光疯狂闪烁，仪器设备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余震！是7.3级余震！”一名监测员声嘶力竭地喊道。
袁朗死死地抓住桌子，目光却紧紧地锁在屏幕上。
屏幕上，刚刚构建完成的三维结构模型，正在剧烈地抖动、变形。代表着稳定结构的绿色区域大片大片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代表着危险和未知的红色。
他们刚刚确定的那个爆破点，在模型的剧烈变化中，闪烁了两下，然后彻底消失了。
更致命的是，代表着林峰生命信号的那个微弱光点，也随着一阵剧烈的信号干扰，熄灭了。
“队长！通讯中断！”
“模型失效！二次坍塌导致地下结构出现未知移位！我们……我们彻底失去目标了！”
刚刚燃起的希望，在这一瞬间被余震彻底震碎。
高城冲到屏幕前，看着那片漆黑，双目赤红。
“再试！给我接通他！用什么办法都行！”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样剧烈的地质变动下，脆弱的声波通讯，已经不可能再建立起来。
袁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刚刚才说，要带他回家。
现在，连回家的路都断了。
地下。
天翻地覆。
伍六一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被巨人疯狂摇晃的铁盒子里，他和林峰、许三多被抛来抛去，不断地撞在周围的残骸上。
他用身体死死地护住昏迷的许三多，同时伸出手，想要抓住林峰。
震动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停歇。
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原本就不大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头顶的预制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再次塌陷。
“林峰！林峰！”伍六一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急切地呼喊着。
黑暗中，他摸到了林峰的身体，是冰冷的。
伍六一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林峰。
他醒着。
“……没……时间了……”林峰的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伍六一的手心上，敲击着什么。
伍六一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觉到林峰的急迫。
紧接着，林峰抓起身边的一块碎石，开始用一种极快的频率，敲击着身旁的一根金属横梁。
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不是之前的一问一答，而是一段连续的、复杂的、带着强烈节奏感的信号。
指挥中心。
一片死寂。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个技术员突然指着屏幕，声音都变了调。
“有信号！信号恢复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屏幕上，那个代表生命的光点，重新亮了起来。
但信号的波形图却和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孤立的敲击，而是一段段密集的、连续的脉冲。
“这是什么？他在干什么？”高城不解地问。
袁朗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着那段波形，耳朵里似乎已经听到了那段熟悉的、被遗忘了很久的密码。
那是……摩斯电码。
作为老A的队长，他当然懂这个。
他不需要翻译，大脑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解读那段信号。
“新……坐……标……”袁朗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脸色随着解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苍白。
当最后一段信号传来，袁朗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一名技术员也同时破译了信号，他看着电脑屏幕上根据新坐标生成的位置，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这……这不可能！这个新坐标点……”他抬头，看着袁朗，又看了看屏幕上的生命信号光点，“这个坐标点，就是他自己！”
整个指挥中心，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明白了林峰的意思。
在原定爆破点失效，通讯随时可能再次中断的情况下，他放弃了让外界来定位。
他把自己，变成了坐标。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爆破的中心点，用冲击波的共振，去引爆那个最关键的结构弱点。
这是一个自杀式的方案。
高城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袁朗的衣领。
“他疯了！你不能听他的！袁朗！你想杀了他吗？！”
袁朗没有理会他，他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屏幕。他知道，这是林峰在用自己的命，为所有人赌一个机会。
一个能把许三多和伍六一救出去的机会。
他缓缓地推开高城的手，一步一步，走回通讯器前。
他拿起了话筒。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指挥官。
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峰……你知不知道，你在要求我做什么？”
地下的摩斯电码，停了。
废墟深处，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众人以为，林峰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无法回应的时候。
三个，缓慢的，沉重的，仿佛用尽了生命全部力量的敲击声，传了上来。
咚。
沉闷而清晰。
咚。
决绝而悲壮。
咚。
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