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结束后的第三天，阳光正好。
702团的训练场上，号子声震天。
而团长王庆瑞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比全团武装越野还要紧张。
王庆瑞拿着一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文件，手都在微微发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泛着一种奇异的红光，像是喝了半斤高粱酒。
他来回踱步，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好小子……真是好小子……』
他猛地停下，抓起桌上的电话，吼了一嗓子。
『给我接七连！让高城把林锋那小子，立刻，马上！给我送到团部来！』
……
林锋走进办公室时，王庆瑞正站在窗边，背着手，努力想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但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却出卖了他。
『报告！』林锋的声音沉稳有力。
王庆瑞猛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林锋面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激动，有欣慰，有骄傲，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炫耀。
『小子，你猜猜，我叫你来干什么？』王庆瑞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锋立正站好，没有说话。
王庆瑞见他不接招，自己反倒憋不住了，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纸，像是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军区！军区司令部直接下的调令！』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指名道姓，要见你，林锋！军区首长要亲自见你！』
王庆瑞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锋脸上了，但他毫不在意，一把抓住林锋的胳膊，用力摇晃着。
『你小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捅破天了！你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何大校那句‘你藏着一个好兵’，直接传到军区大佬的耳朵里去了！』
林锋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团长，是好事。』他开口道。
王庆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响。
『废话！当然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松开林锋，重新在屋里踱步，一边走一边说。
『小子，我跟你说，这次去，非同小可。见你的，那都是肩膀上扛着金星的大人物。你说话做事，要过脑子，但也不能丢了我们702团的魂！』
他停下来，郑重地看着林锋。
『我们702团的兵，走到哪里，腰杆子都要挺直！他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用怕，有我陪着你！天塌下来，我王庆瑞给你顶着！』
林锋心中一暖，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团长！』
王庆瑞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但是，小子，你也要记住。机会，是自己争取的。这次召见，对你来说，可能是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你可能会离开702团，去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期许。
『我舍不得你，钢七连舍不得你，全团都舍不得你。但是，好兵，就应该去最好的地方！』
『不管你将来去了哪里，成了多大的官，你都要记住，你是从钢七连走出去的兵！你身上，刻着‘不抛弃，不放弃’这六个字！』
『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林锋的声音铿锵有力。
王庆瑞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厚重的手掌，传递着信任与力量。
『去吧，换身干净的常服，车就在楼下等着。』
『记住，别给老子丢人！』
当林锋转身离开时，脑海里那个不正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哟哟哟，瞧瞧这老父亲送儿子上大学的架势，感人不感人？』
『宿主，准备好接受最高级别面试了吗？友情提示，『通往地狱的邀请函』可不是开玩笑的，今天来的，估计就是发请柬的魔鬼本人了。』
林锋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魔鬼？
他倒想见识一下。
……
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在平坦的公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
王庆瑞坐在副驾驶，腰杆挺得笔直，一路上一言不发，但紧握的拳头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林锋坐在后排，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
他知道，这次召见，名为询问，实为考核。
一场针对他个人能力的，全方位的，不留死角的考核。
车子驶入一座戒备森严的大院，门口的哨兵看到车牌后，立刻立正敬礼，眼神中充满了敬畏。
这里，就是军区的核心地带。
车子在一栋庄严肃穆的办公楼前停下。
一名年轻的少校早已等候在此，他快步上前，为王庆瑞拉开车门。
『王团长，首长们已经在等了。』
王庆瑞整理了一下军容，回头看了一眼林锋。
『走吧。』
穿过长长的走廊，三人来到一间厚重的木门前。
少校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进。』
门被推开，一个宽敞到有些空旷的会议室出现在眼前。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着几位军官。
主位上，是一位肩扛金星的少将，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如鹰。他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正是林锋的档案。
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位大校，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王庆瑞一进门，立刻立正敬礼。
『报告首长！702团团长王庆瑞，奉命带列兵林锋前来报到！』
少将抬起头，目光越过王庆瑞，直接落在了林锋身上。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的身体，看清骨骼和灵魂。
『你就是林锋？』少将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是！』林锋目不斜视，声音洪亮。
『坐吧。』少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王庆瑞拉着林锋坐下，自己却只坐了半个屁股，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少将没有马上开口，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审视着林锋。
林锋坦然地与他对视，不卑不亢。
许久，少将才缓缓开口，第一个问题就直击要害。
『演习报告我看了。何志军说，你一个人，瓦解了他一个加强团的进攻。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庆瑞刚想开口替林锋解释几句，却被少将一个眼神制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锋身上。
林锋身体微微前倾，不疾不徐地开口。
『报告首长，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位置，然后，对着最正确的目标，开了几枪。』
这个回答，让在座的几位军官都挑了挑眉。
太轻描淡写了。
少将笑了笑，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哦？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判断出，哪个时间是正确的，哪个位置是正确的，哪个目标又是最正确的？据我所知，蓝军的指挥频道全程加密，他们的行动路线也是临时决定的。』
问题越来越尖锐。
王庆瑞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
林锋却依旧平静。
『报告首长，我靠的是分析和预判。』
『分析？预判？』少将饶有兴致地追问，『说具体点。』
『是。』林锋组织了一下语言，『在演习开始前，我研究了蓝军指挥官何大校过去指挥过的所有演习案例。我发现，他的战术风格虽然多变，但核心思想始终是‘中心开花，斩首为王’。他喜欢用最锋利的矛，直插对手的心脏。』
『所以，我预判，他这次的目标，必然是我们702团的指挥部。』
在座的一位大校忍不住插话：『这不难猜，702团的指挥部是固定的，是个人都会想到。』
林锋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是的，首长。猜到他会攻击指挥部不难。难的是，猜到他会从哪个方向，在哪个时间点，用什么方式攻击。』
『我把702团防区的地图，和蓝军可能的进攻路线，在脑子里过了几百遍。蓝军是机械化部队，重装备的行进路线是有限的。再结合何大校喜欢出奇兵的性格，我排除了几个最常规的进攻方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t阵地所在的侧翼。』
『那里地形复杂，不适合大部队展开，但却是最致命的匕首。』
少将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至于时间，我分析了何大校的心理。他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他想赢，而且想赢得漂亮。所以他不会在一开始就动用王牌，他会先用常规部队对我们进行全面压制，等我们疲于奔命，防线出现漏洞的时候，他的‘斩首’部队才会出现。』
『而那个时间点，就是我开枪的时间点。』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锋这番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分析给镇住了。
这不像是一个列兵的发言，更像是一个资深参谋在做战后复盘。
少将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欣赏的光芒。
『说得很好。那你又是如何精准地找到他们的指挥官和重火力点的？要知道，在混乱的战场上，这可不容易。』
林锋微微一笑。
『报告首长，这可能……算是一种直觉。』
『直觉？』
『是的。当我进入一种极度专注的状态时，我能感觉到战场上哪些点是‘活’的，哪些点是‘死’的。那些‘活’的点，往往就是最有价值的目标。我只需要，把它们变成‘死’的。』
这番话，充满了玄学色彩。
但不知为何，从林锋嘴里说出来，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王庆瑞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个兵的了解，可能还不到十分之一。
少将沉默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消化林锋所说的一切。
就在这时。
『叩叩。』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没等里面的人应声，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作训服的军官，迈着一种独特的、带着几分慵懒却又充满力量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很高，很瘦，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悍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锐利，像是能洞穿人心，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一进来，会议室里的气压仿佛都变了。
王庆瑞看到来人，瞳孔猛地一缩。
袁朗！
A大队的中队长，那个全军闻名的“老A”！
袁朗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少将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少将点了点头，然后对袁朗说：『你也听听。』
袁朗这才懒洋洋地转过身，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像锁定猎物一样，定格在了林锋的脸上。
他拉过一张椅子，反着坐下，双臂搭在椅背上，下巴枕着手臂，就那么饶有兴致地盯着林锋。
『听说，702团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袁朗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演习的时候，把何大校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很好奇，到底是用了什么……』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嘴角那丝笑意更浓了。
『……邪门歪道？』
话音一落，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微妙。
王庆瑞的脸都涨红了，刚要发作，却被林锋一个平静的眼神安抚了下来。
林锋迎着袁朗那审视的、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笑了。
『报告首长。』
他没有看袁朗，而是对着主位的少将说道。
『我认为，战场之上，没有正道与邪道之分，只有胜道与败道之别。』
说完，他才将目光转向袁朗，眼神清澈，却锋芒毕露。
『或许在某些人眼中，不按常理出牌的胜利，就是邪门歪道吧。』
漂亮的反击！
袁朗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哦？不按常理出牌？』袁朗的身体微微前倾，『我倒觉得，真正的常理，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去达成目标。你的手段，我很欣赏。』
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杀过人吗？』
这个问题，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都降了几度。
王庆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林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报告首长，我是一名军人。』
这个回答，堪称完美。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表明了立场和决心。
袁朗笑了，笑得更开心了。
『好一个‘我是一名军人’。』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林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子，你的分析很精彩，你的回答也很漂亮。但是，这些都是纸上谈兵。』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林锋能听见。
『真正的战场，比你想象的要残酷一百倍。在那里，没有逻辑，没有道理，只有生和死。你的那些理论，救不了你的命。』
林锋抬起头，直视着袁朗的眼睛。
『那什么能救我的命？』
袁朗的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丝野性的残酷。
『意义。』
『意义？』
『对。找到一个能让你坦然赴死的意义。为了它，你可以抛弃一切，包括你引以为傲的理智，和你这条命。』
袁朗盯着林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有吗？』
这已经不是考核，而是拷问。
对灵魂的拷问。
林锋沉默了。
他想到了钢七连，想到了王庆瑞的嘱托，想到了“不抛弃，不放弃”那六个字。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议室。
『我的意义，就是让我的战友，都能活下去。』
袁朗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慢慢地收敛了。
他深深地看了林锋一眼，那眼神复杂到难以形容。
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对着少将敬了个礼。
『报告，我看完了。』
少将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袁朗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却又突然停下，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
『小子，A大队，不是收容所。我们只要疯子，或者，能把疯子都逼疯的怪物。』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会议室里，少将站起身，走到林锋面前，亲手扶起了他。
『好小子，欢迎你，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王庆瑞激动地站起来，眼眶都红了。
而林锋，却看着袁朗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从袁朗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和自己相似的味道。
那是属于同类的，孤独而又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