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帝心诉与枕边人
偏屋的烛火被晚风卷得晃了晃,将赵匡胤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满是刀痕的木桌角上。他手背的牙印刚涂了药膏,清凉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烦躁,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沿——那是他当年征战时,用腰间佩剑刻下的纹路,如今却成了这深宫宅院里唯一能触摸到的“过往”。
鲁夫人端着刚温好的黄酒进来时,就见他歪在椅上,月白常服的领口还敞着,平日里挺得笔直的脊背竟弯了些,连鬓角的发丝都乱了。她把酒杯轻轻放在他面前,刚要伸手替他拢衣领,就被他攥住了手腕。
“夫人,你说我容易吗?”
赵匡胤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连带着呼吸都沉了几分。鲁夫人愣了愣——她认识他二十多年,从他还是个投奔郭威的落魄校尉,到后来执掌禁军的殿前都点检,再到如今端坐龙椅的大宋天子,他从未说过“容易”二字。当年在滁州城下中了流矢,箭簇穿透肩胛,他咬着牙亲手拔出来,眉头都没皱一下;陈桥驿被部下黄袍加身时,他虽有犹豫,却也很快定了心神,有条不紊接管后周江山。可现在,他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攥着她的手,眼底翻着红。
“国家层面的事,咱先不说。”赵匡胤松开她的手腕,端起酒杯却没喝,任由酒液在杯里晃荡,“就说这‘家’——你还记得吗?当年先祖柴荣登基,我刚从滑州调回汴梁,手里就三百亲兵。后来跟着先帝南征北汉,在高平之战里,右翼军都溃了,是我带着两千骑兵冲上去,把北汉的中军冲得稀碎。那时候我胸口挨了一刀,血都把铠甲浸透了,我还想着‘不能退’,退了先帝就完了,柴家的江山就完了。”
他顿了顿,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酒液溅出几滴,落在刻满纹路的桌面上。“后来先帝病重,把禁军交给我,说‘赵点检忠勇,可托后事’。我当时对着先帝的病榻发誓,一定护着宗训,护着柴家的天下。可你看看现在——”他手指指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柴宗训那间屋子的烛火,“那孩子心里,从来没认过我这个‘陛下’,眼里只有他那个后周的娘,只有他那个‘亡国之君’的身份!”
鲁夫人坐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她知道他的委屈——当年符太后捧着传国玉玺来见他时,哭着说“宗训年幼,难当大任,愿将江山禅让于点检”,可转身就派密使去孟州调兵;那些后周旧臣,表面上臣服大宋,暗地里却还和符太后有往来,连石守信的家眷被软禁在汴梁,他都是三个月后才知道——还是因为晋州急报,说北汉联合辽军来犯,他领兵出征,击退三万敌军后,才收到符太后“即刻撤军”的密令,那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这个“天子”,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个“篡权的逆臣”。
“我不想当天子。”赵匡胤忽然说,声音低得像耳语,“陈桥驿那天早上,兄弟们把黄袍披在我身上,我是真的慌了。我想着‘我只是个将军’,能领兵打仗,能护着一方百姓,就够了。是石守信他们跪在我面前,说‘点检若不登基,我等便是谋逆之臣,满门抄斩’;是范质那些老臣捧着玉玺来劝,说‘天下无主,非点检不能安’。我没办法啊——”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红更甚了。“我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善待柴氏子孙,不准任何人伤害宗训。我把他接到赵府,让玉娥玉燕陪着他,好吃好喝供着,想着等他长大了,明白这天下换了主人,也就安分了。可你看看玉娥和玉燕——今天我要教训宗训,她们倒好,一个抱着我的腿哭,一个挡在宗训前面,说‘要杀就杀我’!”
说到这里,赵匡胤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她们是我的女儿啊!是我从襁褓里抱大的,玉娥小时候发烧,我守了她三天三夜,连盔甲都没脱;玉燕喜欢银铃,我跑遍汴梁的银楼,给她打了一串最响的。可现在呢?她们胳膊肘往外拐,帮着柴家的人,跟我这个爹作对!”
鲁夫人把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像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后背。她能感觉到他肩膀的颤抖,能听到他压抑的呜咽——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这个在朝堂上威严赫赫的天子,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把所有的委屈都卸在了她的怀里。
“大不了,我这个天子不当了。”赵匡胤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下野就下野,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当年那个赵匡胤,能拉弓射箭,能领兵打仗。到时候,我带着你,带着玉娥玉燕,远离汴梁,远离柴宗训,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咱们去边境,去雁门关,我还当我的将军,你还当你的夫人,孩子们在身边,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鲁夫人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他心里装着天下百姓,装着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可能真的放下江山?当年杯酒释兵权时,他握着石守信的手说“咱们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后来为了让功臣们安心,他给了他们最丰厚的赏赐,让他们回家养老;他下令减免赋税,让百姓能吃饱饭,连汴梁街头的乞丐,都能领到官府的粥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下野”?
她拿起桌上的黄酒,递到他嘴边:“夫君,先喝口酒暖暖身子。”
赵匡胤张嘴喝了一口,酒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驱散心底的寒意。他看着鲁夫人,眼里满是疲惫:“夫人,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答应登基,不该管柴家的事,不该把宗训留在身边。要是我还是殿前都点检,现在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
“夫君没错。”鲁夫人握着他的手,声音很坚定,“当年你登基,是为了不让天下大乱,不让百姓遭殃;你善待宗训,是为了信守对先帝的承诺,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你仁厚。这些,都没错。”
她顿了顿,又说:“玉娥和玉燕年纪小,她们不懂什么‘后周’‘大宋’,只知道宗训是她们的朋友,是她们喜欢的人。等她们长大了,就会明白你的苦心。至于宗训——他现在心里有气,有恨,是因为他还小,还不懂‘江山’的重量。等他再大些,看到你把天下治理得好好的,看到百姓都安居乐业,他就不会再想着‘复国’了。”
赵匡胤沉默了片刻,又喝了一口酒。他知道鲁夫人说得对,可心里的委屈还是散不去。他想起白天柴宗训那倔强的眼神,想起女儿们哭着护着柴宗训的模样,想起符太后在孟州调兵的消息,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可符太后那边……”他皱着眉,“她手里有兵,有后周旧臣的支持,要是真的打过来,汴梁就危险了。到时候,不仅江山保不住,咱们一家人,还有那些跟着我的兄弟,都要遭殃。”
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夫君别担心。耶律延寿女既然能给宗训送锦囊,说明她心里是向着咱们的——她是辽国公主,要是她能帮咱们说服辽国,不让辽国帮符太后,那孟州的兵就不足为惧。再说,咱们还有石守信、高怀德那些兄弟,他们手里有兵,只要夫君一声令下,他们肯定会来帮咱们。”
赵匡胤点了点头,心里的烦躁稍稍散了些。他看着鲁夫人,忽然笑了——这辈子,他最幸运的就是娶了她。当年他还是个穷校尉时,她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了他;后来他征战四方,她在家照顾孩子,打理家事,从不让他分心;现在他当了天子,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在他最累、最委屈的时候,陪着他,安慰他。
“夫人,有你在,真好。”他握着她的手,声音里满是感激。
鲁夫人笑了笑,替他拢了拢衣领:“咱们是夫妻,我不陪着你,谁陪着你?夫君,别想那么多了,明天还要上朝呢。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想。”
赵匡胤点了点头,靠在她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烛火渐渐暗了下来,映着他疲惫的脸庞,也映着鲁夫人温柔的眼神。窗外的风还在吹,石榴树的叶子“沙沙”响,可偏屋里的气氛,却渐渐暖了起来。
而此刻,柴宗训的房里还亮着烛火。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鲁夫人给的药膏,又摸了摸袖管里的锦囊——锦囊里的地图,标注着孟州到汴梁的路线,还有耶律延寿女写的小字:“符太后不日攻孟州,可伺机逃往孟州,与太后汇合。”
他把药膏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看着里面的地图,眼里满是坚定。他想起白天赵匡胤举着他的模样,想起赵玉燕抱着赵匡胤的腿哭,想起鲁夫人护着他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娘,我一定会等着你的。”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倔强,“等你来了,咱们一起夺回后周的江山,让赵匡胤知道,柴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他把地图放回锦囊,贴身藏好,又拿起桌上的药膏,往自己后腰的擦伤处涂了些。药膏的清凉感传来,缓解了些许疼痛,也让他心里的恨意更甚了。
夜色越来越深,汴梁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赵府的烛火,还在亮着——一边映着天子的委屈与疲惫,一边映着遗孤的倔强与恨意。而孟州的方向,符太后正站在城楼上,看着手里的密信,眼里满是坚定。她对着身边的副将说:“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全力攻打孟州!”
副将躬身领命,转身离去。符太后看着远处的夜色,心里暗暗说:“宗训,娘很快就会来救你了。等着娘,娘一定会带你回家,一定会夺回咱们柴家的江山!”
汴梁的风,吹向孟州;孟州的兵,剑指汴梁。一场关乎江山、关乎家族、关乎爱恨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而身处这场战争中心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早已被牢牢绑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