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将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下方校场的喊杀声、马蹄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吕布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高顺那深不见底的审视,张辽那带着探究的沉稳视线,如同三张无形的大网,将林凡牢牢笼罩。他深知,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自己乃至身边所有人的命运。
他深吸的那口气缓缓吐出,胸腔中因星盘消耗过度而隐隐作痛的滞涩感,反而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直面吕布的野心,断然拒绝只会立刻引来灭顶之灾,而贸然答应则如同与虎谋皮,必将被啃噬得尸骨无存。他需要的是一个既能暂缓压力,又能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的回答。
“温侯雄才大略,武勇冠绝当世,更有并州虎贲效命,林凡一介漂泊书生,岂敢妄言‘共扶’二字?”林凡开口,声音平和,既不显得怯懦,也没有丝毫谄媚,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足够低,“昨日温侯所言,关乎天下苍生,社稷兴衰,林凡辗转反侧,深感责任重大,不敢轻率应答,恐有负温侯厚望。”
吕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显然对这番冠冕堂皇的推脱之词并不满意,他正要开口,林凡却话锋陡然一转。
“然而,”林凡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向吕布,“温侯知遇之恩,赏识之情,林凡铭感五内。若温侯不弃,林凡愿效仿古之策士,先献上一策,或可略壮我军声威,以表林凡投效之诚心。待他日时机成熟,再与温侯共议大计,岂不更为稳妥?”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直接拒绝,避免了激怒吕布,又提出了一个“献策”的缓冲,表达了愿意效力的意向,还将最终决策推到了模糊的“他日时机成熟”,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周旋时间。
吕布眼中的不耐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厚的兴趣和审视。“哦?献策?”他身体微微后仰,手指轻轻敲击着点将台的栏杆,发出笃笃的轻响,“布愿闻其详。先生有何良策,能壮我声威?”他倒要看看,这个能从长安乱局中带着星盘(他虽不明就里,但确信林凡有所奇遇)脱身的年轻人,能拿出什么东西。
高顺的目光依旧平静,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张辽则挺直了腰背,显然对林凡即将要说的“策”颇为关注。
林凡心念电转,他自然不可能将星盘或任何超越时代的核心机密和盘托出。他需要的是一个足以打动吕布,证明自己价值,却又不会暴露自身根本,且符合当前时代认知和技术水平的“策略”。结合昨夜在密室星图中看到的某些古老冶炼符号的模糊启示,以及他对汉末军事技术的了解,一个想法迅速成型。
“林凡听闻,并州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然兵刃甲胄,损耗极大,且天下精铁,产出有限。”林凡缓缓道来,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奔腾的骑兵和他们手中挥舞的兵器,“林凡不才,于古籍中偶得一法,或可改良军中工匠冶炼之术,提升精铁产出,使兵刃更利,甲胄更坚。若此法可行,我军将士手持神兵,身披重甲,冲锋陷阵,岂非如虎添翼?”
“改良冶炼之术?”吕布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身为顶级武将,自然深知武器装备的重要性。一支军队的战斗力,除了士兵本身的素质和将领的指挥,装备优劣亦是关键。若能提升军备水平,对他的诱惑力不言而喻。但他并非轻易能被空话打动之人。“先生所言,非同小可。冶炼之事,关乎工匠传承,绝非纸上谈兵。先生如何证明此法有效?”
这就是要考较真本事了。
林凡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容答道:“口说无凭,实践为证。请温侯拨给林凡一处僻静工坊,数名熟练工匠,以及一批生铁矿石与木炭。三日之内,林凡必给温侯一个交代,炼出一炉优于寻常的‘林凡钢’。”
“三日?”吕布眉头一挑,显然觉得这个时间有些仓促,但林凡那笃定的神情让他产生了些许期待。“好!就依先生!文远!”他看向张辽。
“末将在。”张辽上前一步。
“此事由你负责督办,所需人手、物料,一应满足林先生。就在西营那座废弃的兵器修缮坊吧,那里清静。”吕布吩咐道,看似随意,却将地点选在了相对偏僻且易于监控的西营。
“诺!”张辽领命,看向林凡,“先生,请随我来。”
林凡对着吕布再次拱手:“林凡定不负温侯所望。”又对高顺微微颔首,这才随着张辽走下点将台。
高顺望着林凡离去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在校场边缘,才用仅有吕布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温侯,此人言语谨慎,心思缜密,其所言冶炼之法,未知真假。西营那边……”
吕布摆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霸道的笑意:“无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若他真有此能,便是天助我也!若只是虚张声势……”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昭然若揭。“让你的人盯紧点,尤其是晚上。”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明白。”高顺垂首,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
跟随张辽前往西营的路上,林凡心中默默盘算。他提出的“改良冶炼法”,并非凭空想象,而是基于他对汉代“炒钢法”和“百炼钢”技术的理解,结合一些后世知道但在汉末可能尚未普及或效率不高的技巧,比如改进鼓风设备(橐龠)以提升炉温,优化铁矿石与木炭的比例,以及一种相对高效的渗碳和折叠锻打流程的设想。这并非一蹴而就的革命性技术,而是在现有技术框架内的优化,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足以震撼这个时代,却又不会过于惊世骇俗。
关键在于如何指挥那些工匠在短时间内理解并执行。这考验的不仅是他那点来自后世的知识碎片,更是他的沟通、组织和临场应变能力。
西营的废弃兵器修缮坊果然十分僻静,周围甚至有士兵巡逻,美其名曰“保护”。张辽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调来了五名面色黝黑、手掌粗糙、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些许不信任的老工匠,以及林凡所需的所有物料。
“林先生,人手物料皆已齐备。若有任何其他需要,可随时让守卫通知我。”张辽办事干脆,交代完毕后,便留下两名亲兵在坊外听候差遣,自己则告辞离去,他军务在身,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林凡站在有些凌乱、布满灰尘和铁锈的工坊内,看着眼前五名沉默寡言,显然对他这个空降的“先生”抱有疑虑的工匠,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他不仅要炼出钢,还要在吕布的严密监视下,赢得这些工匠的初步信任。
林凡没有立刻下达指令,而是先挽起袖子,亲自检查送来的生铁料和木炭质量,又仔细观察了工坊内那座有些破旧的地炉和鼓风用的皮橐龠。他的动作不算非常熟练,但神情专注,态度认真,这让几名原本带着抵触情绪的老工匠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些。
“诸位老师傅,”林凡检查完毕,拍了拍手上的灰,面向五人,语气诚恳,“在下林凡,受温侯之命,尝试改良炼铁之法。此法若成,于我军,于诸位,皆是大功一件。林凡年轻,于实际操作远不及诸位经验丰富,此次尝试,需仰仗诸位鼎力相助。”
他先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没有高高在上,而是承认自己经验不足,需要依靠工匠,这赢得了些许好感。
接着,他没有直接说出具体步骤,而是先提出了几个关键问题:“请问诸位,如今一炉铁,需鼓风几何时辰?出铁多少?其中堪为精钢者又有几分?”
工匠们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位年纪最长、脸上有一道烫伤疤痕的老工匠瓮声答道:“回先生,通常鼓风四个时辰,可得熟铁百斤,其中能用于锻打兵刃的上好钢材,不过十之一二。”
林凡点头,这与他了解的汉末冶炼水平大致相符,成品率低,优质钢稀缺。
“若我能让诸位在同样时辰内,所得优质钢材翻倍,甚至更多,诸位可愿信我一次,按我之法尝试?”林凡抛出了最具诱惑力的目标。
“翻倍?!”几名工匠几乎同时惊呼,脸上写满了不信。那老工匠更是摇头:“先生,非是小老儿不信,只是这冶铁之事,乃千百年传承,火候、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岂是轻易能够翻倍的?”
“正因传承不易,才需精益求精。”林凡不慌不忙,开始阐述他的“策略”,“我之法,核心在于三处:其一,改良鼓风,力求风力更稳更足,提升炉温;其二,优化投料与搅拌之法,使铁、炭交融更为均匀;其三,把握淬火与锻打之关键时机与技巧。”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根木炭,在地上简单勾勒起来,解释如何通过加装一个简易的风箱连接现有的皮橐,形成更强的空气流;如何分批次、按比例投入矿石和木炭,并在熔炼过程中进行更有规律的搅拌(类似炒钢的雏形但更系统);以及在铁水凝结成块后,如何通过观察火花和断口,判断含碳量,进行针对性的渗碳处理和多层折叠锻打。
他讲得深入浅出,尽量用工匠们能理解的语言,并且所提及的方法,虽然有些细节前所未闻,但整体框架并未完全脱离现有的技术范畴,听起来并非天方夜谭,反而隐隐符合冶铁的一些基本原理。
工匠们从一开始的怀疑,渐渐变得若有所思,尤其是那位老工匠,看着地上林凡画出的简易风箱连接图和搅拌手法,浑浊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出惊疑不定的光芒。他们是实践者,有些东西一点就透,林凡提出的这些思路,似乎……真的有可能行得通!
“先生此法……似乎暗合铁性至理……”老工匠喃喃道,态度已然大为转变。
林凡心中稍定,知道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既然如此,时间紧迫,我等这便动手如何?先从此处开始……”他指向那座地炉和鼓风设备。
接下来的三天,这座废弃的工坊成了林凡的战场。他没有指手画脚,而是与工匠们一同动手,亲自参与改造鼓风设备,调试火力,指导投料和搅拌的节奏。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袍,烟灰沾染了他的面颊,他甚至亲手抡起大锤,参与了几次关键的锻打。他的体力远不如这些常年劳作的工匠,但那份专注、坚持以及时不时冒出的、看似古怪却往往切中要害的点子,逐渐赢得了工匠们的尊重。
工坊外围,吕布派来的耳目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汇报上去。吕布听着林凡亲力亲为、与工匠同吃同住的汇报,眼中的兴趣越发浓厚。
而在这三天里,林凡也并非全然专注于炼铁。他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通过张辽派来的亲兵,了解影月的情况。得知她伤势稳定,已能少量进食,心中稍安。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高顺的人似乎对他的工坊“保护”得格外严密,夜间尤其如此,这让他更加确信,高顺对他抱有特殊的关注,或者说……警惕。
第三天傍晚,日落西山,工坊内炉火正旺。经过数次失败的调整和不断优化,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炉。林凡与五位工匠都屏息凝神,紧紧地盯着炉口。鼓风设备在改造后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呼啸,炉火呈现出一种异于平常的白炽色。
“时辰到!准备出铁!”老工匠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声喊道。
炽热的铁水从炉口流出,注入预先准备好的范模之中,冷却后形成一块块暗红色的铁锭。接下来是决定性的锻打和淬火环节。林凡亲自指挥,工匠们按照这三天摸索出的新流程,进行折叠锻打和时机精准的淬火。
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在暮色中回荡,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汗水顺着工匠们的脊背流淌,林凡的掌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终于,最后一道工序完成。老工匠用颤抖的手,将一柄依照林凡要求打造的、样式简单的环首刀坯,从淬火液中捞出。刀身还冒着丝丝白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柄刀上。老工匠取过一柄普通的制式环首刀,深吸一口气,运足臂力,两刀相击!
“铿——!”
一声清脆悠长的金属交鸣声响起!只见那柄普通制式刀的刃口,赫然被崩出了一个明显的缺口!而林凡指导炼出的那柄新刀,刃口却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轻轻一擦便光亮如新!
工坊内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成了!真的成了!”
“这刀…这刀比俺打了几十年见过的任何刀坯都要强!”
“先生真神人也!”
老工匠激动得老泪纵横,捧着那柄新刀,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他转向林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生大才!小老儿服了!此法若能推广,我军将士何惧天下刀兵?!”
林凡连忙将他扶起,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成功了!不仅炼出了远超这个时代普通质量的钢材,更重要的是,他赢得了这些工匠的心,也向吕布证明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
消息很快传到了吕布耳中。当那柄崩缺了普通刀剑的新刀坯呈到他面前时,即便是见惯了神兵利器的吕布,眼中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狂喜。他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听着那清越的余音,猛地一拍案几:
“好!好一个‘林凡钢’!哈哈哈!天助我也!速请林先生前来……不!本侯亲自去西营!”
林凡站在工坊门口,看着远处内堡方向亮起的、正向这边移动的火把长龙,知道吕布来了。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和烟灰,整理了一下破损污浊的衣袍,眼神恢复了平静与深邃。
第一关,他算是过了。但接下来,面对欣喜若狂、野心更炽的吕布,他该如何应对?是继续以技术拖延,还是会被要求卷入更深的军事谋划?星盘的秘密,高顺的意图,影月的伤势……无数的挑战,依旧如同郿坞上空的阴云,笼罩在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