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仙渊顶的风裹挟着沙砾,刮在脸上带着熟悉的刺痛,凌云站在葬仙渊的悬崖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气。崖下的黑暗如同巨兽的咽喉,吞噬了他三个月的时光。此刻重见天日,虽然依旧是西荒那片苍茫的天空,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凌云的指尖却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那里正传来细微而清晰的搏动,九窍玲珑心在沉寂多年后,终于在涅盘泉的洗礼中彻底苏醒,九处窍穴如同九星连珠,在体内形成完美的循环。
此刻他甚至能清晰“看”到灵力在窍穴间流转的轨迹——不再是过去滞涩的涓流,而是如同奔涌的长河,带着玉石相击的清越韵律。每一次心跳都在牵引天地灵气,西荒的风沙、远处妖兽的低吼、甚至百丈外石缝中草叶舒展的微响,都通过心窍的共鸣传入识海,织成一张细密的感知网。
这便是九窍玲珑心真正的力量。
过去在青云宗时,他只当这是修炼提速的天赋,仗着心窍通透便急于求成,从未细究过这颗心真正的玄妙。直到窍穴淤塞、修为尽废,才在西荒的生死间明白:所谓玲珑,从来不是指捷径,而是对天地、对自身、对大道的极致感知。如今九窍贯通,他终于体会到那种与天地共振的清明——灵力流转时带着砂砾的厚重,吐纳间藏着草木的坚韧,就连呼吸都与西荒的风脉隐隐相合。
“原来如此。”凌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旧疤在晨光下泛着浅淡的粉色。秘境中涅盘泉的余温仿佛还残留在血脉里,洗去的不仅是淤塞,更是过去的浮躁。九窍玲珑心不再是炫耀的资本,而成了映照本心的明镜,让他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要走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将感知从体内收回,目光投向远方赤黄色的荒原。葬仙渊的黑暗在身后缓缓闭合,三个月的秘境之行像一场淬炼,不仅让他的修为稳固在炼气五层巅峰,更重要的是,那颗曾被骄傲与屈辱填满的心,此刻如同被西荒的风沙打磨过的玉石,褪去了锋芒,却多了温润的厚重。
秘境之中的经历如同梦境。涅盘泉的洗礼让他打通了最后一处淤塞的窍穴,令他重获九窍玲珑心。《九转涅盘功》的入门更是让他的灵力变得愈发凝练厚重。此刻他的修为已稳固在炼气五层巅峰,距离炼气六层只有一步之遥。更重要的是,那颗饱经磨砺的心,在秘境传承的滋养下,愈发沉静如渊。
腰间的铁钩泛着淡淡的灰褐色光泽,那是《尘心诀》与玲珑心共鸣的痕迹。贴身藏着的罪徒令牌隔着粗布麻衣传来微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还有未尽的托付。他理了理被崖壁划破的衣袍,虽然依旧褴褛,却难掩周身那股沉静的气度——不再是青风城渠沟里挣扎的废人,也不是青云宗里锋芒毕露的天选少宗,而是一个在血火中重塑自我的求道者。
“该走了。”凌云低声自语,脚步轻快地踏下崖顶的黑石。九窍玲珑心让他的步法都生出微妙的变化,每一步都落在风势减弱的间隙,仿佛与西荒的律动合二为一。他没有选择直接返回人类城镇,而是朝着西荒边境的乱石滩行进——那里是进入西荒的商队常经之路,或许能打探到青云宗的近况。
并非为了回归,而是为了葬仙渊底那位残魂的嘱托。那枚刻着“罪”字的令牌还带着百年前的寒意,而他如今的心窍能隐约感知到令牌中残留的不甘与冤屈,如同风中残烛,亟待有人为之正名。
西荒的地貌依旧是那般苍茫,赤黄色的土地延伸至天际,偶尔有几丛耐旱的灌木点缀其间,被风刮得瑟瑟发抖。凌云的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仿佛与这片苍凉贫瘠的土地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联系。
他的神识下意识地如水波般扩散开来,谨慎地探查着四周。炼气五层的修为,使得他的感知范围远超寻常修士,九窍玲珑心让他对危险的预判变得极致敏锐,足以覆盖方圆数十丈的风吹草动。在这片名为西荒的绝域,危险如同蛰伏在沙砾下的毒蝎,无处不在,随时可能暴起噬人。即便他刚刚才从号称“龙潭虎穴”的葬仙渊脱身,也绝不敢有丝毫大意,每一根神经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约莫走出十里地,一阵急促的金铁交鸣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夹杂着妖兽凶残的嘶吼,毫无征兆地刺破荒原的寂静,猛地灌入他的耳中。
凌云的脚步瞬间顿住,身形凝固在原地,两道剑眉微微蹙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那激烈的打斗声源,清晰来自左前方一片怪石嶙峋的乱石滩,距离他所在的位置不过百丈之遥。他没有选择立刻现身,而是凭借丰富的经验,迅速借着一处低矮沙丘的天然掩体,悄然伏下身去,只探出半个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扬起的沙尘,精准地投向战场中心。
只见那片被粗粝怪石环绕的空地上,三匹体型异常壮硕、筋肉虬结的妖狼,正呈犄角之势,凶猛地围攻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修士。那些妖狼通体覆盖着灰黑色的硬毛,根根如钢针倒竖,嗜血的红光在铜铃般的狼眼中疯狂闪烁,正是西荒地域最为常见也最令人头疼的一阶妖兽——铁背妖狼。然而眼前这三匹,其凶悍程度、动作的迅捷以及彼此间近乎本能的默契配合,显然远非普通铁背妖狼可比。它们进退有度,爪牙并用,不断压缩着包围圈,将那名年轻修士死死地困在中央,不给他任何喘息或逃脱的机会。
被围攻的修士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面容尚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稚嫩。他身上那件原本飘逸的青色道袍,此刻已沾满了尘土和斑驳的血迹,显得狼狈不堪。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正不断渗出,染红了半截衣袖。显然,他已是强弩之末,体力与灵力都在急剧消耗。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制式长剑,剑法套路虽算得上娴熟,一招一式间却透着一股明显的生涩,显然实战经验严重匮乏,面对群狼的围攻显得左支右绌。
但最让凌云眼神微凝的,并非修士的伤势或窘境,而是他道袍胸口处,以银线精心绣制的一个独特标志——一柄古朴的长剑,剑尖向上,悬浮于缥缈的云端之上。
青云宗!
凌云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真是无巧不成书,刚刚才踏出葬仙渊那等险恶之地,竟就在这荒僻的西荒边缘,遇上了青云宗的门人。
这年轻修士的修为大致在炼气四层左右,若是对付单独一头寻常妖狼,或许还能勉强周旋甚至取胜。但此刻同时面对三头配合如此默契、凶性大发的精英妖狼,他显然力不从心,完全落于下风。此刻,他的呼吸已变得急促紊乱,挥剑的动作愈发散乱迟滞,身上又添了几道新鲜的血痕,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吃力,败象已露。
“吼——!”
其中一头最为狡诈的妖狼,敏锐地捕捉到他一个转瞬即逝的破绽,猛地从侧面暴起发难,庞大的身躯带起一股腥风,锋锐如刀的狼爪闪烁着寒光,撕裂空气,直取年轻修士脆弱的咽喉要害!
年轻修士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几乎是凭借本能拼命挥剑格挡。
“铛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响起。长剑虽然险之又险地架住了致命的狼爪,但妖狼那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远超他的承受极限。他只觉一股巨力沿着剑身狂涌而来,虎口瞬间崩裂,长剑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落在丈许之外干燥的沙地上,溅起一蓬尘土。
武器脱手,修士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绝望。他下意识地踉跄着向后急退几步,试图拉开距离。然而,这仓皇后退的举动,却正好将后背暴露给了身后另一头蓄势待发的妖狼!
那妖狼岂会放过这等良机?它低吼一声,强壮的后肢猛地蹬地,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上,巨大的狼爪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击在年轻修士毫无防备的后心之上!
“噗——!”
修士口中喷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前重重扑倒,正好摔在凌云视线前方不远处一块突兀的岩石旁,激起一片沙尘。
三头妖狼见状,眼中的嗜血光芒大盛,喉咙里发出贪婪的低吼。它们不紧不慢地围拢上去,涎水从狰狞的嘴角不断滴落,砸在干燥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留下点点深色的湿痕。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野兽的腥臊气。
年轻修士被剧痛和恐惧攫住,吓得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徒劳地用手脚并用地扒拉着地面,试图向后挪动,逃离这死亡的阴影。但后背脊椎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发力,只能绝望地看着三头凶兽步步逼近,那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帷幕,将他完全笼罩。他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凌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如同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救,还是不救?
这个无数次在西荒生死边缘拷问过他的问题,此刻再次无比清晰地摆在了面前,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复杂难决。
眼前这个濒死之人,是青云宗的弟子。
是那个将他视为宗门之耻、无情地废去他苦修得来的修为、让他受尽白眼与屈辱、最终如同丢弃垃圾般将他逐出山门的青云宗的人!
按理说,他应该冷眼旁观,甚至,内心深处应该涌起一丝复仇般的快意才对。看着这个曾属于那个抛弃他的宗门的人,即将命丧妖狼之口,不正是一种因果循环吗?
可是……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年轻修士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时,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早已尘封的画面——当年在青风城阴暗冰冷的渠沟里,那个同样浑身是伤、同样被恐惧和绝望包围、同样孤立无援挣扎求生的自己;还有更早以前,在荒山野岭,被几头饿狼围困时,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彻骨无助感。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冷漠外壳。
他那只握惯了铁钩、布满厚茧的手,下意识地、无声无息地握紧了腰间那冰冷而熟悉的武器。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甸。
就在这时,那名濒死的年轻修士,在徒劳挣扎间,目光无意中扫过沙丘后的阴影。当他的视线捕捉到凌云的身影时,先是猛地一愣,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随即,他像是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了某个模糊的印象,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紧接着,这份惊愕迅速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恐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源自宗门优越感的鄙夷所取代。
“是你?!”他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尖利扭曲,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精准地刺入凌云的耳膜。
凌云心中微微一凛。他竟然认出我了?
也是。虽然自己如今衣衫褴褛,饱经西荒风沙的摧残,脸上也多了几分风霜刻下的痕迹,但眉眼间那基本的轮廓,终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曾经同在一个宗门、或许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来说,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端倪。
那年轻修士似乎完全忘记了眼前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竟伸手指着沙丘后的凌云,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尖锐刺耳地喊道:“你不是那个被宗门废了修为、像丧家之犬一样赶出去的废物凌云吗?!”
“废物”两个字,如同两根淬了毒的钢针,带着熟悉的冰冷和刺痛感,轻轻扎了一下凌云此刻平静的心湖。
若是在过去,在青云宗的日子,听到这两个字从任何人口中吐出,他定会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般勃然大怒,甚至会因此失去理智,做出不计后果的举动。那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耻辱印记,是他曾经拼尽全力也无法摆脱的枷锁。
但此刻,经历了西荒无数次生死一线的残酷磨砺,见识过葬仙渊那吞噬一切的百年孤寂与绝望,感受过秘境传承那浩瀚如星海的伟力洗礼……“废物”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早已失去了当初那种足以摧毁理智的杀伤力。
那不过是被他人强行贴上的标签,是过往阴影投射下的一抹残像。是过去的“凌云”背负的十字架。
他早已不需要用愤怒的火焰来证明自己并非废物愤怒,恰恰是虚弱无力的表现。
他的道,他脚下正在艰难跋涉的重修之路,他此刻所拥有的、足以瞬间格杀一阶精英妖狼的力量——这些,才是他存在的证明,才是对那两个字最有力、最无声的驳斥。
然而,那名修士情急之下的叫喊,却给他自己带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就在他因认出凌云而心神剧震、短暂分神的瞬间,最前面那头一直虎视眈眈的妖狼,眼中凶光爆射,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破绽,庞大的身躯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带着一股腥风,猛地凌空扑上!血盆大口张开到极致,露出森白锋利的獠牙,精准而狠辣地朝着年轻修士仅存的、毫无防备的右臂狠狠噬咬而下!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惨嚎,瞬间响彻了整个死寂的乱石滩,令人毛骨悚然!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中,年轻修士的整条右臂,竟被那凶残的妖狼硬生生齐肩咬断!断臂如同破布般被甩飞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
断裂的伤口处,筋肉血管被暴力撕裂,森白的骨茬刺眼地裸露在空气中,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喷涌,瞬间染红了大片沙地,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
撕心裂肺的剧痛让年轻修士的脸庞瞬间扭曲,变得惨白如金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痉挛起来。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黑暗的潮水,猛地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另外两头妖狼被这喷溅的鲜血彻底刺激得凶性大发,口中发出兴奋的咆哮,眼中红芒更盛,再次龇着獠牙,迫不及待地朝着瘫软在地、彻底失去抵抗力的猎物围拢过去,显然是要将他彻底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唉……”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沙丘后轻轻飘出,带着一丝无奈,一丝悲悯,最终化为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
他终究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袖手旁观。
不是因为对方是青云宗弟子这个身份,而是因为,在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深处,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那份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无助感,他曾感同身受。
他不想让自己的道,在今日,在此刻,因为一次刻意的冷漠而沾染上无法抹去的污点。那或许会成为他道心上一道细微却永恒的裂痕。
念头落定的刹那,凌云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毫无征兆地从沙丘后激射而出!速度快到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手中那柄看似粗糙简陋的铁钩,已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灰褐色残影,带着一股山岳般沉重、不容抗拒的沛然巨力,撕裂空气,发出微弱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刺向最前面那头刚刚逞凶、嘴角还滴着人血的妖狼脖颈!
“噗嗤!”
一声沉闷而干脆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铁钩那尖锐的钩尖,如同热刀切牛油般,精准地贯穿了妖狼粗壮的脖颈,甚至从另一侧带着一蓬血雨透了出来!
那头前一秒还凶焰滔天的妖狼,身体猛地僵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中疯狂的红光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熄灭、黯淡。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在沙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温热的狼血迅速在沙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快如闪电,狠辣无情,瞬间逆转了局势。让剩下的两头妖狼和那个断臂后痛苦蜷缩、意识模糊的年轻修士都愣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两头幸存的妖狼猛地转过身,全身毛发倒竖,死死地盯住这个突然闯入战局的人类,喉咙里滚动着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但那双狼眼中,除了暴戾,更充满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它们敏锐的兽性本能清晰地告诉它们,这个新出现的人类,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远比刚才那个被它们逼入绝境的修士要浓烈百倍!那是一种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搏杀才能沉淀下来的煞气。
断臂的年轻修士也勉强睁开被汗水、血水和泪水模糊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剧痛让他思维混乱,但他残存的意识依旧被巨大的震惊所充斥。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刚刚被他鄙夷地称为“废物”的弃徒,竟然会出手救他?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更让他感到灵魂都在震颤的是,凌云出手的速度、那瞬间爆发出的恐怖力量、以及那精准到毫巅的一击必杀!那可是一头刚刚才咬断他手臂的精英铁背妖狼啊!其皮毛筋骨之坚韧,绝非普通刀剑能轻易破开。可在这个“废物”面前,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一钩毙命?!
这……这真的是当年那个被执法长老亲手废去修为、如同丧家之犬般被赶出青云宗的凌云吗?!
巨大的认知冲击,混合着断臂的剧痛、失血的虚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羞愧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凌云没有理会年轻修士那复杂至极的目光,甚至没有看一眼地上那具妖狼的尸体。他只是微微侧身,冰冷得如同西荒寒夜的目光,平静无波地锁定了剩下的两头妖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如同俯视蝼蚁般的漠然。
“滚。”
他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重如山岳的威严,狠狠地压向那两头妖狼。更有一股淡淡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煞气,如同冰冷的潮汐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收割了无数妖兽乃至敌人性命后沉淀下来的恐怖气息。
两头妖狼庞大的身躯同时一僵,喉咙里的低吼戛然而止。它们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地上同伴那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回凌云手中那柄还在滴着温热狼血的铁钩上。最终,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更强大猎食者的恐惧,彻底压倒了嗜血的凶性。它们发出几声不甘却带着明显畏惧的呜咽,夹着尾巴,转身便朝着乱石滩另一侧的乱石堆中仓皇逃窜,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机,解除。
直到这时,凌云才缓缓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那名蜷缩在血泊中、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年轻修士面前。
修士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血污和汗水黏住的睫毛缝隙,看向站在身前的凌云。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合着剧痛、虚弱、劫后余生的茫然、强烈的震惊,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羞愧。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道歉,也许是疑问。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臂的剧痛,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那句尖锐刺耳的“废物”,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毒针,深深地扎在他的喉咙里,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凌云的目光扫过他血肉模糊的断臂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没有去看修士的眼睛,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动作麻利地从自己那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行囊里,翻找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罐和几卷干净的灰色布条。陶罐里装着的是暗绿色的药膏,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草木清香和苦涩的独特气息——那是他在葬仙渊秘境中意外寻得的几株疗伤灵草亲手捣碎配置而成,其止血生肌、滋养元气的效果,远胜世俗的金疮药百倍。
“忍着点。”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幸灾乐祸。
他没有先去处理修士身上那几道虽然流血但并非致命的抓伤,而是直接对准了那处最为恐怖、鲜血仍在不断涌出的断臂创口。他迅速打开陶罐,用两根手指挖出大块浓稠的绿色药膏,毫不犹豫地、厚厚地涂抹在狰狞的断口上。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似乎激起了更剧烈的疼痛,修士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但凌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紧接着便用那几卷干净的灰色布条,手法极其熟练、力道恰到好处地一圈圈紧紧缠绕、包扎起来,将伤口牢牢裹住。整个过程迅捷而沉稳,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有效,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这确实是他无数次在西荒独自舔舐伤口、挣扎求生中学会的技能。处理伤口,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年轻修士的神经,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再次惨叫出声。他只能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凌云专注而平静的侧脸上。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弃徒”的面容。那张曾经在青云宗外门也算得上俊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和浮躁的脸庞,早已被西荒的烈日风沙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线条变得硬朗而冷峻。眉宇间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和内敛,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沧桑。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专注地盯着包扎的伤口,平静得像西荒最深邃的夜空,让人完全无法窥探其内心的波澜。
更让他感到心悸的是凌云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修为波动,明明感知起来也就是炼气五层左右,和他相仿,但偏偏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一种远比外门那些筑基期的执事还要深沉内敛的危险感。尤其是他周身似乎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层极淡的、如同沙尘般的灰褐色雾气,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若凝神细看,却仿佛带着一种隔绝生机的冰冷死寂,让人从心底里泛起寒意。
“为……为什么要救我?”年轻修士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带血的嘴唇里挤出这句盘旋在脑海中的疑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凌云正在打结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将布条末端牢牢系紧。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那平淡无波的语气,淡淡地回应了三个字:“看不惯而已。”
看不惯?
年轻修士彻底愣住了。
就……因为这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理由?
他本以为凌云会借此机会狠狠地嘲讽他,会冷笑着质问他刚才那句“废物”的狂妄无礼,甚至会因为宗门旧怨而对他出手报复,让他雪上加霜。毕竟,他刚才的言行,足以成为报复的导火索。
可是,凌云什么都没做。
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没有一句重话,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
仿佛刚才那句带着鄙夷和羞辱的“废物”,就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就散了,根本没有被他听进耳中,更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指责或幸灾乐祸的嘲讽,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凌云,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年那个会被几句嘲讽轻易激怒、意气用事的少年了。
他变了。
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深沉,甚至……让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凌云处理完断臂处最致命的伤口,又迅速而麻利地将他身上其他几处较深的抓伤也涂抹上药膏、简单包扎好,止住了流血。然后,他站起身,将那个装着剩余药膏的小陶罐直接塞到了年轻修士那只完好的左手中。
“自己处理剩下的吧。”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血腥味太重,这里很快会引来其他东西。尽快离开。”
说完,他便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准备离开这片弥漫着血腥的乱石滩。
“等……等一下!”年轻修士心头一急,不顾牵动伤口的剧痛,急忙嘶声喊道。
凌云依言停下了脚步,身体微微一顿,却并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荒原的风沙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寂。
“我……我叫赵磊……”年轻修士,或者说赵磊,用尽力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意味,“刚才……刚才是我不对……我口不择言……对不起……”
凌云的脚步似乎又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他便重新迈开了步子,不再有丝毫停留,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作为回应。
对他而言,那句迟来的“对不起”,轻飘飘的,毫无意义,如同风中尘埃。
他出手救人,并非为了换取任何人的感激或道歉。那只是他遵从本心、不愿见死不救的选择,仅此而已。
他选择不计较那句刺耳的“废物”,也并非出于所谓的宽容大度。而是因为,那些属于过去的称谓、恩怨、标签,在他踏上这条西荒求道之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它们不再有资格扰乱他的心境,更不值得他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去回应。
他的路在前方,在那片更加神秘、也更加凶险的西荒深处。不在身后那些早已尘埃落定的过往恩怨里。
看着凌云那衣衫褴褛却异常挺拔、在风沙中渐行渐远的背影,赵磊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羞愧、震惊、茫然……种种情绪交织翻涌,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曾经被整个青云宗外门弟子当作茶余饭后谈资、嘲弄对象、被视为毫无价值的“废物”凌云,如今却在他最绝望、最狼狈、即将葬身狼腹的生死关头,以一种绝对强者的姿态出现,悍然出手,救了他的性命!
西荒的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沙砾,狠狠地抽打在赵磊脸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他捂着被紧紧包扎、却依旧传来阵阵锥心之痛的断臂处,望着凌云最终消失在一片昏黄风沙中的方向,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瘫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知道,今天这短短一刻钟内所发生的一切——从极度的绝望到意外的获救,从鄙夷的辱骂到无言的羞愧,以及凌云那平静却强大到令人心悸的身影——将会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永生难忘。
而凌云,在走出很远很远,直到身后的乱石滩彻底被风沙遮蔽,连那淡淡的血腥味也消散无踪之后,才对着苍茫的荒原,轻轻呼出了一口仿佛积郁已久的气息。
西风猛烈地吹拂着,卷起他残破的衣角,露出了腰间那枚毫不起眼、却刚刚沾染过妖狼之血的铁钩。
遇到青云宗的人,听到那句曾伴随他无数个日夜、无比熟悉的“废物”,终究还是在他那如同古井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那细微的波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彻底平复下去,重归深沉的寂静。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道心,在经历了这短暂的波动后,反而如同被锤炼过的精钢,变得更加澄澈、稳固、坚韧不摧。
他不再是那个活在他人评价阴影里、为了一句辱骂就能轻易点燃怒火的凌云了。
他是凌云,是那个在西荒的血与火、生与死的残酷熔炉中完成涅盘重生,是那个独自背负着秘境传承的秘密与托付,正一步一个脚印,无比坚定地走在自己重修大道上的求道者。
前路漫漫,或许还会遇到更多来自青云宗的人和事,或许还会听到更多更加刺耳、更加恶毒的称呼。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再也不会因为这些来自过去的尘埃而泛起波澜,更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
他的脚步,沉稳而有力,踏在滚烫的沙砾上,坚定不移地朝着西荒更深处、那片更加古老神秘也更危机四伏的大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