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城的春日,总是伴随着连绵的细雨。
细密的雨丝如同牛毛,斜斜地织在空中,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街道两旁的店铺屋檐下,挂着一串串晶莹的水珠,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滴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街边摊贩叫卖的食物香气,还有远处花市飘来的淡淡花香,构成了一幅鲜活而温暖的市井画卷。
然而,这幅画卷的角落里,却总有不那么和谐的存在。
凌云正蹲在城东一条僻静的巷口,清理着一段淤塞的排水渠。
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狼狈。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边。脸上沾着几道黑褐色的泥痕,那是清理渠沟时不小心蹭上的。
他手里握着那把陪伴了他半个多月的铁钩,正费力地将一块卡在渠口的石头勾出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进浑浊的渠水里,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自从半个月前在渠沟里那场奇特的顿悟之后,凌云的心境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他依旧是那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渠沟清理工,依旧过着被人鄙夷、被人忽视的生活。但他的眼神,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空洞和麻木,多了一丝沉静和清明。
他不再刻意回避行人的目光,也不再对那些嘲讽和指点耿耿于怀。他只是专注地做着自己的活计,将每一段淤塞的渠沟清理干净,看着浑浊的水流重新变得通畅,心中竟会生出一种简单而踏实的满足感。
夜里的吐纳,他依然在坚持。
丹田依旧空空如也,感受不到丝毫灵气的波动。但他并不急躁,也不再因此而沮丧。他开始享受这个过程——盘膝而坐,调整呼吸,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感受着身体与周围环境的连接。
他似乎隐隐明白了,所谓的“道”,并非一定要飞天遁地、叱咤风云。它也可以藏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劳作中,藏在这对生活最朴素的坚持里。
“让开!让开!”
一阵粗暴的呵斥声,打破了巷口的宁静。
凌云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围着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姑娘,在巷口推推搡搡。
那三个汉子,一个个都穿着花里胡哨的短打,敞着怀,露出胸前杂乱的毛发。他们的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贪婪地盯着小姑娘花篮里的鲜花,嘴里说着污言秽语。
“小娘子,这花不错啊,给哥哥们送几朵呗?”
“就是,陪哥哥们乐呵乐呵,别说几朵花,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哥哥也给你摘下来!”
“哈哈哈……”
那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她的脸上带着惊慌和恐惧,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花篮,身体不停地往后退,试图躲开那三个汉子的纠缠。
“你们……你们别过来!这是我要卖钱给娘治病的……”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微弱而颤抖。
“治病?多大点事!”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狞笑着,伸手就去抢小姑娘的花篮,“跟了哥哥们,别说治病的钱,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也少不了你的!”
“不要!放开我!”小姑娘尖叫着,死死地抱住花篮不放。
“啪!”
那汉子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巷口回荡,格外刺耳。
小姑娘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花篮也脱手而出,里面的鲜花散落一地,被泥水弄脏,瞬间失去了光彩。
“我的花!我的花啊!”小姑娘趴在地上,看着散落的鲜花,放声大哭起来。
那三个汉子却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其中一个还抬脚,故意踩在了几朵掉落的鲜花上。
“哈哈哈……哭什么哭?不就是几朵破花吗?”
“就是,赔你几个铜板“就是了!”
“哈哈哈……”
巷口偶尔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一幕,都只是皱了皱眉,远远地绕开,没有人敢上前制止。他们的脚步匆匆,眼神躲闪,生怕沾染上麻烦。
这三个汉子是附近有名的地痞流氓,平日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大家都惹不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气吞声。他们的恶名如同这阴雨天的霉斑,无声地蔓延在街坊邻里的心头。
凌云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看着眼前这一幕,握着铁钩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缓缓地攥紧了,铁钩粗糙的木柄硌着他的掌心。
他的脸色,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渐渐变得阴沉,如同巷口堆积的乌云。
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涌动、翻腾。
不是愤怒,不是冲动,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那痛感尖锐而深刻,仿佛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麻木已久的心脏。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样子。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沾满他人血泪的过往,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想起了自己如何带着倨傲的笑容,欺凌那些比他弱小的外门弟子,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如何为了泄愤,将王浩视若珍宝、辛苦培育多日的凝露草一脚踩烂,听着那清脆的断裂声和王浩绝望的低吼;想起了自己如何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肆意挥洒自己的傲慢和残忍,视之为理所当然的消遣。
那时候的他,和眼前这三个狞笑着、践踏着无辜者尊严的地痞,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都是恃强凌弱。都是仗着一点微不足道的优势,便肆意欺压无力反抗的弱者。
都是将自己的短暂快意,建立在别人长久甚至永久的痛苦之上。
而他,却曾经以为那是理所当然,是天赋和身份赋予他的、不容置疑的“特权”。那种认知,如今想来,是何等的荒谬与可鄙。
直到他自己也沦为了这被欺凌、被践踏的一方,才真正明白那种无助和绝望,是何等的锥心刺骨,如同沉入冰冷刺骨的寒潭,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住手。”
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在巷口冰冷的雨声中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地痞们的哄笑,让那三个正沉浸在施虐快感中的无赖,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他们循声望去,目光带着被打扰的恼怒,最终落在了站在渠沟边的凌云身上。
一个浑身沾满污泥、衣衫褴褛、看起来狼狈不堪的渠沟清理工。雨水将他额前的乱发紧贴在皮肤上,更显落魄。
“哟?哪里来的臭要饭的,也敢管你爷爷们的闲事?”满脸横肉的汉子,认出了凌云是这一带清理渠沟的,脸上露出了更加不屑和轻蔑的笑容,仿佛在看一只挡路的蝼蚁。“活腻歪了是吧?”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另一个瘦高个的地痞,也跟着嘲讽道,声音尖利刺耳,“赶紧滚回你的臭水沟里去,别在这里碍眼!不然连你一块收拾!”
凌云没有说话。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坚定地举起了手中那根沾满污垢的铁钩。铁钩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到掌心。
铁钩上还沾着黑褐色的污泥,在朦胧的雨丝中,闪着一种冰冷而决绝的光泽。
“怎么?你还想动手?”满脸横肉的汉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就凭你?一个臭清理渠沟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瞬间被凶狠取代,一步步朝着凌云逼来,蒲扇般的大手捏得咯咯作响:“我看你是真活腻了!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打断你的狗腿,让你爬着回你的臭水沟!”
凌云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经历过最深沉的黑暗后,反而沉淀下来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退缩。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的重心微微下沉,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蓄势待发。
当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走到他面前,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汗臭,挥起沙包大的拳头,裹挟着风声狠狠打过来的时候,他动了!
他没有什么精妙的招式,也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此刻支撑他的,只有胸中那股翻腾的刺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
他只是凭着这股狠劲,将手中的铁钩,朝着那汉子毫无防备的腿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铁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汉子的腿弯处!那沉重而尖锐的力道,瞬间撕裂了肌肉和韧带!
那汉子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渠沟清理工,竟然真的敢动手,而且出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他疼得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身体完全失去平衡,“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的泥水里!泥浆四溅!
“妈的!找死!”
另外两个地痞见状,脸上的戏谑瞬间被暴怒取代,两人怒吼一声,一左一右,如同两头被激怒的鬣狗,凶狠地朝着凌云猛扑了过来!
凌云的心脏,猛地一紧,几乎要跳出胸腔!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这具长期饥饿、虚弱不堪的身体和那点粗浅的、早已生疏的身手,对付一个或许还能凭借出其不意和狠劲勉强支撑,但对付两个配合默契、同样凶狠的地痞,几乎没有胜算。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
但他没有退缩。一步也没有!
他猛地侧身,险之又险地躲过左边那个瘦高个呼啸而来的拳头,同时借着侧身的力道,将手中的铁钩朝着右边那个矮胖子猛扑过来的身影,奋力横扫过去!铁钩带着风声,逼得矮胖子不得不狼狈地收势后退,躲开了那沾满污泥的冰冷钩尖。
然后,他迅速调整脚步,将铁钩死死地护在身前,如同护住最后一道屏障,一步步地、坚定地后退,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个摔倒在地、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要挡住所有袭来的风雨。
“你没事吧?”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努力压抑的关切。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
小姑娘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这个陌生的、高大的背影。
他浑身沾满污泥,散发着渠沟的腥臭,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然而此刻,这个背影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力量。仿佛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了所有恶意。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惊讶和深深的疑惑。他是谁?为什么要帮她?
“还敢护着她?”瘦高个的地痞,见凌云在自己两人的围攻下,竟然还想保护那个小姑娘,更加怒不可遏,眼中凶光毕露,“给我往死里打!把这臭清理渠沟的给我废了!”
两个地痞再次怒吼着扑了上来,这一次,他们显然被彻底激怒,不再留手,拳脚又快又狠,带着要将凌云置于死地的疯狂!
凌云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去格挡、去闪避。沉重的铁钩在他手中艰难地挥舞着,阻挡着如雨点般落下的攻击。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极度虚弱的普通人,反应和力量都远远跟不上。哪里是这两个常年打架斗殴、身体强健的地痞的对手?
很快,他就落入了绝对的下风,动作变得迟滞,破绽百出。
“砰!”
一记沉重的勾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左脸颊上!
剧烈的疼痛,如同爆炸般瞬间传遍半张脸,伴随着一阵令人眩晕的麻木感。他感觉自己的鼻子猛地一酸,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鼻孔汹涌而出。
是血!鲜红的血液混着雨水,迅速染红了他胸前本就肮脏的衣襟。
“砰!”
紧接着,又一记凶狠的窝心脚,狠狠地踹在了他毫无防备的肚子上!
“呃啊!”凌云疼得眼前发黑,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不由自主地痛苦弯了下去,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几乎无法呼吸。胃里翻江倒海,胆汁似乎都要涌上来。
手中的铁钩,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沉重地掉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失去了唯一的武器,他更加被动,彻底暴露在对方的拳脚之下。
两个地痞见状,脸上露出残忍而狰狞的笑容,更加肆无忌惮地拳打脚踢起来!沉重的靴子无情地落在他的身上,背上,腿上。
“让你多管闲事!臭要饭的!”
“让你装英雄!狗杂种!”
恶毒的咒骂伴随着拳脚,像冰冷的冰雹一样砸在凌云的身上。
他只能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双手死死地抱着头,尽量蜷缩身体,保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每一次拳脚落下,都带来一阵新的、撕裂般的剧痛。
疼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猛烈地袭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吞噬。冰冷的泥水混合着血腥味,不断灌入他的口鼻。
但他的意识,却在极度的痛苦中,反而异常清醒。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小姑娘,发出了惊恐而绝望的尖叫,那声音刺痛着他的耳膜。
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两个地痞嚣张而残忍的咒骂,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
他能清晰地尝到,嘴角那股熟悉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甜血腥味,那是属于失败者的味道。
然而,在这无边的痛苦和屈辱中,他的心底深处,却没有一丝后悔的涟漪。
一点也不后悔。
比起此刻身体上承受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那种之前眼睁睁看着弱小被欺凌、被践踏,而自己却无动于衷的愧疚和灵魂深处的刺痛,要难受得多,沉重得多,如同背负着无形的枷锁。此刻的痛,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不知道过了多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也许是那两个地痞终于打累了,也许是担心再打下去真的会出人命把事情闹大,他们终于骂骂咧咧地停了手。
“呸!”瘦高个的地痞,朝着蜷缩在泥水里、一动不动的凌云身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算你他妈的运气好!下次再敢多管闲事,老子真打断你的狗腿!让你爬着要饭!”
他们用脚踢了踢凌云的腿,确认他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又看了看那个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小姑娘,发出一阵得意的、令人作呕的哄笑,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巷口迷蒙的雨幕中。
巷口,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淅淅沥沥、永无休止的雨声,敲打着青石板和屋檐,以及凌云那压抑而粗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声。
凌云趴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像是被拆散了架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疼痛深入骨髓。
脸上火辣辣的,高高肿起,眼睛都有些难以睁开。鼻子还在断断续续地流血,混合着泥水,糊满了下巴。嘴角也破了,渗着血丝,每一次微小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
他挣扎着,想要支撑起身体,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酸又麻又痛,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服,带走他残存的热量。
“你……你没事吧?”
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如同羽毛般轻柔,却又带着巨大的不安。
凌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牵扯着颈部的伤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个小姑娘,正蹲在他面前,小小的身子微微前倾,苍白的脸上沾着泪痕和泥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担忧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小姑娘的眼泪,又开始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泥水里,“你……你流了好多血……”
凌云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自责无比的样子,心中那股暖流再次涌动。他想扯扯嘴角,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却立刻牵扯到了脸上和嘴角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龇牙咧嘴,表情扭曲了一下。
“……没事。”他沙哑地说道,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虚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别哭……他们……走了吗?”
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小手胡乱地抹着眼泪,哽咽着:“嗯,走了!走远了!”
凌云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疼痛却更加清晰地席卷而来。他再次尝试着,想要用手臂撑起身体。
小姑娘见状,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他一把。
但她的手刚伸到一半,看着凌云满身的污泥和刺目的血污,动作又猛地顿住了,小手有些无措地停在半空,似乎是怕自己的触碰会弄脏他,或者碰痛他的伤口,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小心翼翼。
凌云看着她那副想帮忙又不敢伸手的小心样子,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比身上的伤更让他悸动。他咬紧牙关,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自己用颤抖的手肘死死撑着冰冷湿滑的地面,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慢慢地坐了起来。每挪动一寸,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冷汗。
“谢谢你。”小姑娘看着他终于坐起身,虽然依旧狼狈不堪,但似乎没那么可怕了,她看着他,眼神真诚而清澈,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你……你是好人。”
好人……
这两个字,像一道温暖而强烈的光,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雨幕,毫无阻碍地、笔直地照进了凌云的心房最深处。
多久了?
多久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两个字了?
自从他被逐出青云宗,从云端跌落尘埃,沦落凡尘,在这肮脏的底层挣扎求存,他听到的只有无尽的嘲讽、冰冷的鄙夷、粗暴的呵斥……那些声音如同跗骨之蛆。
“废物”、“乞丐”、“骗子”、“臭清理渠沟的”……
这些标签,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身上、他的灵魂里。
他自己,也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屈辱中,麻木地接受了这样的“身份”,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却万万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狼狈不堪、尊严尽失的时刻,在这样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瘫倒在泥水里的瞬间,会从一个萍水相逢、自身难保的陌生小姑娘口中,听到这声清晰无比的“你是好人”。
简单的四个字,却比任何价值连城的灵丹妙药,都更能瞬间抚慰他身上那撕裂般的伤痛,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它像一股暖流,注入了早已干涸的心田。
他看着小姑娘那双被泪水洗过、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动,有茫然,有苦涩,更有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光亮。
“你的花……”他想起了那些被无情踩踏、零落成泥的鲜花,轻声问道,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
小姑娘的眼圈,瞬间又红了。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落,看着地上那些被泥水彻底浸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鲜花,声音细小而带着心疼:“没关系……我……我再去采一些就好……后山还有很多……”
她说着,目光在地上那些残花败叶中搜寻,然后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从泥泞中捡起一朵相对完好的栀子花。那是一朵纯白的栀子花,花瓣边缘被蹭掉了一些,花蕊上沾着浑浊的水珠和少许泥点,但大部分花瓣依旧洁白,在雨水的冲刷下,顽强地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这污浊的巷子里显得如此突兀而圣洁。
她仔细地拂去花上最明显的泥点,然后鼓起勇气,将这朵带着伤痕却依旧芬芳的栀子花,轻轻地递到了凌云的面前。她的动作有些迟疑,带着一点羞涩。
“这个……给你。”小姑娘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腼腆而真诚的笑容,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谢谢你……谢谢你帮我。”
凌云看着那朵递到眼前的、洁白中带着伤痕的栀子花,又看了看小姑娘那双清澈见底、盛满了感激和不安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他伸出自己那只沾满污泥、甚至带着新鲜血痕的、粗糙不堪的手,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从小姑娘同样沾着泥点的小手中,接过了那朵栀子花。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冰凉的花瓣时,一种微妙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全身。
花瓣的柔软、冰凉与它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与他手心的粗糙、污浊和血腥味,形成了鲜明而动人的、近乎神圣的对比。
那缕若有若无的花香,似乎真的具有某种魔力,悄然驱散了他身上浓重的污泥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像一阵清风,温柔地拂开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沉甸甸的阴霾。
他的心脏,像是被这朵小小的花,轻轻地、却又无比深刻地触动了。一种久违的、名为“温暖”的感觉,如同初春融化的溪水,开始在他那荒芜冰冷的心底,缓缓地蔓延开来,浸润着每一寸干裂的缝隙。
他看着手中这朵劫后余生的栀子花,又看看眼前这个在风雨中依然保持着善良和感恩的小姑娘,一个迟来的、醍醐灌顶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在过去的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太过专注于自己的痛苦和沉沦,太过沉浸在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被放大的不幸里。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只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舔舐伤口。
他只看到了自己的不幸,自己的屈辱,自己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挣扎。他的整个世界,都被自身的苦难所填满、所扭曲。
却完全忽略了,这广阔的人世间,还有这样的善良和美好在顽强生长。还有这样需要被保护、被珍视的、如同这栀子花一般纯洁而脆弱的弱小存在。它们就在身边,只是他从未用心去看。
他的目光,似乎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超越了自身那狭隘的苦难,投向了巷口之外,投向了那些与他本无关联、却真实存在于这烟火人间的人和事。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推开一扇从未开启的门。却又很充实,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取代了长久以来的虚空。
比他独自在破庙里吐纳一个时辰,感受那微弱得可怜的真气流转,还要让他感到一种……源自心灵深处的平静和一种新生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谢……谢谢。”凌云有些笨拙地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巨大情感冲击而产生的颤抖。他看着小姑娘,眼神里的阴郁似乎被冲淡了许多。
小姑娘对他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却又无比明亮的笑容,然后才蹲下身,开始极其小心地收拾地上那些虽然沾满泥污、但花朵本身或许还能勉强捡拾起来的鲜花。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凌云也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每动一下都伴随着剧痛和吸气声。他弯下腰,将掉落在泥水里的铁钩也捡了起来,冰冷的金属再次回到手中。
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立刻去清理那未完成的渠沟。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上的污秽和血迹,默默地、专注地看着小姑娘在泥泞中仔细地捡拾那些被摧残的鲜花。她的身影小小的,却透着一股惊人的韧劲。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天地间一片灰蒙。
然而,凌云的心中,却仿佛有一缕金色的阳光,悄然穿透了厚重的、积压已久的云层,温暖地、不容置疑地照射下来,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阴霾。
他低下头,再次凝视着手中那朵洁白的栀子花。
洁白,芬芳,带着伤痕却依旧顽强绽放。
它像一个无声的象征。
象征着一种久违的、来自陌生人的纯粹善意。象征着一种被遗忘在角落、此刻却猛烈复苏的良知。象征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与一个可能截然不同的未来的分界点。
也无比清晰地象征着,他的人生轨迹,或许正在从“自我沉沦”的冰冷泥沼中,艰难却坚定地拔足,朝着“关注他人”、“守护微光”的方向,迈出了微小、踉跄、却又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一步,或许不会立刻改变他目前穷困潦倒、备受欺凌的处境,不会让他瞬间摆脱这身污泥和缠绕的贫困屈辱。
但它却像一颗饱含生机的种子,被这冰冷的雨水和温暖的善意同时浸润,深深地种在了他荒芜已久的心田里,悄然种下了一丝新的、名为“希望”的嫩芽。
一丝关于“侠”,关于“义”,关于“守护”那世间微小美好的希望。这希望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韧。
哪怕,他现在只是一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渠沟清理工,挣扎在生存的最底层。
哪怕,他那微不足道的“侠影”,只能出现在这样偏僻肮脏、无人问津的巷口,无人知晓,无人喝彩。
也足以,让他那几乎冻结的灵魂,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悸动,让他觉得,自己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和残破的灵魂,其存在,终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意义和价值。这意义,不在云端,就在这泥泞的地上,在这朵小小的花里。
雨丝无声地落在洁白的栀子花瓣上,凝聚成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出微弱却纯净的光芒。
冰冷的雨水也落在凌云那张布满血痕和污泥的脸上,冲刷着污迹,也冲刷着旧日的尘埃。伤口在雨水的刺激下阵阵刺痛,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新生的清醒。
他的眼神,透过迷蒙的雨幕,望向巷口外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格外明亮,如同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