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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风城的清晨,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寒冷。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不大,却足以给这片破败的土地,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天地间一片苍茫,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吸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凉意,让人忍不住咳嗽。

凌云缩着脖子,从那堆冰冷的干草中挣扎着爬起来。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尤其是被冻僵的手脚,稍微一动,就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他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那团带着体温的雾气在刺骨的冷空气中迅速膨胀、变淡,最终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寒意钻进肺腑。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藤蔓,从心底悄然滋生,缠绕住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挪不动脚步。

又是一个寒冷彻骨的夜晚,星子仿佛都被冻僵了,在墨色的天幕上黯淡地闪烁。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在饥饿与寒冷的夹缝中,坚持多久。

从栖身的、四面透风的草料棚里钻出来,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裸露的皮肤上。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城东那座废弃已久的破庙走去。这些日子,他和那个曾经在他高烧濒死、意识模糊时,颤巍巍递给他半碗温热米汤的老乞丐,勉强算是半个“邻居”了。老乞丐腿脚不便,那条瘸了的右腿使得他行动艰难,大多数时候只能蜷缩在那座破庙的一角,守着一点微弱的火种,或者干脆就裹在破布里捱着。凌云偶尔在附近转悠,运气好时,在垃圾堆里翻到些勉强能入口的、发了霉的干粮或冻硬的残羹,也会分给老人一点——尽管这样的“好运”实在少得可怜,连他自己都常常饥肠辘辘。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或许是因为,在这座巨大、喧嚣却又冰冷刺骨的城市里,那个同样挣扎在尘埃里、瘸着腿的老乞丐,是唯一曾向他这个陌生人伸出过援手,给过他一丝微薄暖意的人。那半碗米汤,在绝望的深渊里,曾像火种一样短暂地温暖过他冰冷的身体。又或许,仅仅是因为,除了那个破败的角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这偌大的青风城,竟无一处是他的容身之所。天地茫茫,唯有那座破庙,勉强算是一个能让他暂时喘息、不至于彻底暴露在风雪中的地方。

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薄薄一层冻硬的雪粒,噼啪作响地打在他脸上、脖颈里,生疼。凌云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棉絮发黑发硬、几乎完全失去保暖作用的破棉袄,试图抵御这无孔不入的严寒。他佝偻着背,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艰难挪动,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朝着破庙那个模糊的轮廓挣扎前行。

越靠近破庙,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霉味、香烛灰烬、尘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就越发清晰地钻进鼻腔。这味道本该令人不适,此刻却莫名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瞬。

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早已腐朽不堪、门轴几乎锈死的庙门。“吱呀——”一声刺耳又拖长的呻吟在寂静的破庙里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也惊起了屋顶缝隙里的几只老鼠,窸窸窣窣地窜过。

破庙里依旧昏暗如昨,只有几缕惨淡的、灰白色的晨光,努力穿透屋顶巨大的破洞和墙壁的裂缝,斜斜地投射下来,照亮了光柱中无数飞舞的、细小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雪。他的目光,几乎是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迅速投向老乞丐平日里蜷缩的那个角落——墙角一堆还算干燥的稻草堆上。

那个佝偻、瘦小的身影,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些颜色各异、污秽不堪的破布和厚厚的稻草。

“老丈?”

凌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在空旷破败的庙堂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

往常,就算老乞丐睡熟了,听到这推门声或是脚步声,也会在睡梦中哼哼两声,或者翻个身。

凌云的心头,没来由地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脊背。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迈开了仿佛灌了铅的双脚,朝着那个阴暗的角落一步步走去。

越走近,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意便越发清晰地渗透过来。那不是破庙里普遍弥漫的、阴湿的冷,而是一种……死寂的、凝固的冰冷,仿佛空气本身都停止了流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静止。

他走到老乞丐身边,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

老乞丐蜷缩在稻草堆里,身上的破布和覆盖的稻草似乎都失去了蓬松,被冻得硬邦邦的,紧紧贴附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僵硬地维持着一个蜷缩的姿态,像一块被严寒彻底冻结、再也无法舒展的石头,一动不动。

“老丈?”凌云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粗重。

凌云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那冷意直冲肺腑,让他打了个寒噤。他伸出自己那只同样冻得发僵、指关节几乎无法弯曲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试探,极其缓慢地,轻轻地碰了一下老乞丐裸露在外、枯瘦如柴的胳膊。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冰凉!

那冰凉穿透皮肤,瞬间冻僵了他的指尖。硬邦邦的,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柔软和温度,更没有一丝弹性。冰冷、坚硬、凝固。

就像……一块冰。

凌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不死心,带着最后一丝微渺的期望,颤抖着手指,又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老乞丐的鼻尖下方。那里同样冰冷得可怕,感受不到丝毫气息的流动,哪怕是最微弱的、温热的呼吸。

“不……不会的……”凌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更像是在绝望地试图说服自己,“昨天……昨天傍晚还好好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太阳落山前,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这里,老乞丐虽然虚弱得厉害,咳嗽不止,但还能断断续续地说话。他当时运气不错,在街角一个冻住的垃圾堆里翻到了半个被丢弃的红薯,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他掰了一半,分给了老人。老乞丐当时用那双浑浊却依然带着一丝暖意的眼睛看着他,费力地吞咽着那冰冷的食物,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纹,声音嘶哑地说:“小伙子……你心肠不坏……就是……太犟了……”那话语里的关切,仿佛还在耳边。

怎么才过了一个寒风呼啸的晚上……

怎么会……

凌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老乞丐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和污垢、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上。他的眼睛紧紧闭合着,眼窝深陷,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凝固了的、仿佛只是陷入沉睡般的平和笑意。

可那冰冷得彻骨的身体,那僵硬得无法改变的姿态,都在无声地、冷酷地向他宣告着一个无法逃避的残酷事实。

老乞丐死了。

冻死的。

在这个滴水成冰、连石头都能冻裂的冬夜里,悄无声息地、孤零零地,离开了这个对他而言只有苦难的世界。

凌云呆呆地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冰雕,目光空洞地望着老乞丐那僵硬蜷缩的身体。大脑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撞得粉碎。

他并非没见过死亡。在青云宗那些所谓的历练中,他见过妖兽被斩杀时最后的挣扎,鲜血淋漓;也见过同门在意外中陨落,同门师兄弟的悲泣犹在耳畔;甚至在宗门大比那残酷的擂台上,为了所谓的胜利和荣耀,他也曾毫不留情地将对手重创,险些亲手终结对方的性命。

但那些死亡,都带着一种强烈的距离感。或是面目狰狞的敌人,或是虽有同门之名却并无深交的陌生人。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发生在他身边,发生在一个曾经在他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刻,向他伸出过援手的人身上。

那个在他高烧不退、濒临死亡边缘,意识模糊不清时,毫不犹豫地分给他半碗救命的、带着体温的米汤的老人。

那个自己都站不稳,瘸着腿,在垃圾堆里刨食,却总爱用嘶哑的声音念叨着“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的老人。

那个和他一样,被命运狠狠踩在泥泞里,挣扎在这个世界最底层,苦苦求生的老人。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

老乞丐那句朴素得如同尘埃,却又重若千钧的话语,突然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啊,老乞丐的念想是什么?

是明天能在某个好心人的施舍下讨到一口热乎的、没有馊味的剩饭?

是能靠着这点微薄的希望和捡来的破布,熬过这个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天?

还是……仅仅是卑微地、顽强地,活着本身?

他不知道。他从未真正问过,也从未真正思考过。

但他知道,老乞丐一直都在努力地活着。哪怕日子苦得像黄连,难如登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也从未放弃过。那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微弱光芒,那嘶哑话语里对“念想”的坚持,都是他活着的证明。

而现在,这个努力活着的老人,却被这无情的、冰冷的寒冬,彻底吞噬了。像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走,碾碎在冻土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不是单纯的愤怒,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茫然、深切愧疚、锥心的刺痛,以及一丝……迟来的、沉重的触动的复杂情感。这情感是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起了老乞丐那双浑浊、布满血丝,却在递给他米汤时,流露出一丝暖意的眼睛——那眼神曾让他感到不适,甚至下意识地回避。

想起了那半碗温热、稀薄的米汤滑过干涸喉咙时的滋味——那滋味曾被他视为卑微的施舍,内心甚至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想起了那句“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那沙哑的声音曾在他耳边絮叨,他却从未真正听进心里去,只觉得是老人家的唠叨。

这些曾经被他忽略、轻视、甚至潜意识里排斥的细节,此刻却像一把把迟钝却无比锋利的刀子,带着冰冷的寒意,反复地、狠狠地切割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他甚至连老乞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从未问过。

他甚至在老乞丐活着的时候,都从未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感激过那半碗米汤的恩情!只是被动地接受,内心毫无波澜。

他只是把那半碗米汤,当成了绝境中偶然遇到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甚至还在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暗暗鄙夷过这种底层挣扎者之间交换的、卑微的善意。他凌云,曾经青云宗的天之骄子,竟沦落到要接受一个乞丐的施舍?这念头曾让他感到屈辱。

可现在,这个给过他善意、给过他一丝活下去的希望的老人,死了。

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如此卑微,如此轻飘飘。

就像路边一颗最不起眼的尘埃,被风吹走了,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不会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存在和消亡,对这座冰冷的城市,对青云宗,对他凌云过去的辉煌,都毫无意义。

“对不起……”

凌云嘴唇翕动,低声呢喃着,声音沙哑干涩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巨大的酸楚堵在喉咙里,让他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

是向那个静静躺在冰冷稻草堆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老乞丐?

还是向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麻木不仁、不知感恩、在苦难中迷失了方向的自己?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决堤般从他酸涩的眼角汹涌而出。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砸在他同样冰冷、布满冻疮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泪水,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暖意,却几乎在瞬间就被周围无孔不入的寒气冻结,只留下一点冰冷的湿痕。

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在青云宗意气风发的时候,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只觉得弱者的苦难是理所当然,从未为任何人的不幸而动容半分。被无情逐出宗门、打落尘埃后,他受尽白眼和屈辱,流过的泪,也都是为了自己的不幸、自己的不甘、自己失去的荣光——全是为了自己。

可这一次,这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泪水,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乞丐。

为了他那卑微却戛然而止的生命。

为了他那句在死亡映照下,显得如此沉重而珍贵的“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

也为了他自己这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生。

凌云缓缓地、沉重地蹲下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出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冷僵硬,动作却异常轻柔,小心翼翼地,为老乞丐理了理身上那些散乱的、冻硬的破布,试图将他裹得更严实一点,仿佛这样能驱散一些那可怕的冰冷。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小心,仿佛怕惊扰了老人这最后、也是唯一的安眠。

“老丈,对不起……我没能……”

他想说“我没能救你”,想为自己昨夜的离去、为没能带来更多食物、为没能分享一点草料棚里或许更厚实的稻草而道歉。然而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哽住了。他发现这句话是如此苍白无力,虚伪得可笑。

他连自己都快要养活不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野狗一样在垃圾堆里刨食,又能救得了谁呢?昨夜他自己也是靠着那半个冻硬的红薯才勉强撑过来的。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弃徒,谈何救人?这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

他环顾了一下破败阴冷的庙堂,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堆散落的、同样破旧不堪的麻布上。那是老乞丐平日里一点一点捡拾积攒起来,准备在更冷的时候用来裹在身上御寒的最后指望。

凌云默默地走过去,俯身将那些冰冷的、散发着尘土味的麻布抱了起来,沉甸甸的。

他回到老乞丐身边,小心翼翼地将老人的身体连同那些盖着的破布稻草,一起包裹进这些更大块的麻布里。他的动作很笨拙,手指冻得不听使唤,甚至有些僵硬,好几次麻布从他手中滑落。

但他做得无比认真,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一层又一层,尽可能地将那冰冷的、瘦小的身躯包裹起来。

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老人做的、最后的事情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裹好之后,他看着那个被层层麻布和稻草包裹起来的、显得更加瘦小、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心中翻腾着难以形容的滋味——是悲伤,是无力,是巨大的空洞。

他不能让老乞丐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躺在冰冷的破庙里,任由饥饿的老鼠或者野狗啃食,那是对逝者最后的亵渎。

他要找个地方,把他埋了。给这个卑微的生命,一个最后的、简陋的归宿。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生了根一样,在他心中变得无比坚定。这坚定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他在破庙后面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把早已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铲——不知道是哪个流浪汉丢弃在这里的,铲刃虽钝,铲柄也快朽了,但勉强还能用。

他费力地拖起那把沉重的铁铲,冰冷的铁锈蹭在手上。他来到破庙后面一块相对平坦、远离路径的空地上,选了个地方,开始用尽全身力气挖掘。

脚下的冻土,坚硬得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每一铲下去,都只能勉强撬开一小块冻得发白的土块,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软。铁铲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哐哐”声。

凌云咬紧牙关,牙根都咬得生疼。他调动着身体里残存的每一分力气,高高举起铁铲,再狠狠地砸下去。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破棉袄,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寒风一吹,更是冷得刺骨,像无数根冰针扎在身上。

但他没有停下。手臂的酸痛,身体的寒冷,肺部的灼烧感,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着。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老乞丐那句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的话:“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

老乞丐的念想,或许已经随着他生命的熄灭而彻底消散了,化为了虚无。

可他的呢?

他凌云的念想是什么?

是向青云宗、向那些陷害他的人复仇吗?让仇人血债血偿?

是卧薪尝胆,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重新夺回失去的一切,让那些鄙夷他的人刮目相看?

这些念头,曾经是支撑他在绝望深渊里没有彻底沉沦的唯一支柱,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可在老乞丐这具冰冷、僵硬的尸体面前,在死亡这终极的虚无映照下,这些曾经无比强烈的念头,突然变得有些模糊,有些遥远,甚至……有些可笑。

就算报了仇,就算重新站到了青云宗之巅,将仇人踩在脚下,又能怎么样呢?

能改变老乞丐在这个寒夜里无声冻死的命运吗?能让那半碗米汤的温暖重新回到老人冰冷的身体里吗?

能弥补他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吗?失去的荣光,失去的修为,失去的青春,失去的……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温度?

能找到……真正支撑他活下去的、属于“活着”本身的意义吗?

他不知道。巨大的迷茫如同浓雾将他笼罩。

但他知道一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像老乞丐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冰冷的角落里,像野狗一样被遗忘,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不能!

他还有一口气在!胸膛还在起伏,虽然艰难。

他还有思考的能力!即使痛苦。

他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不甘!

不甘就这样在仇恨和苦难中彻底沉沦下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不甘就这样被命运彻底击垮、碾碎,像老乞丐一样,连挣扎的痕迹都留不下!

不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未解的疑问!

这种不甘,像一颗在死灰中顽强闪烁的、微弱的火星,在他早已被绝望和麻木冻结的心底,悄然点燃,顽强地跳跃着。

他挖了很久,很久。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和寒冷。汗水浸透又冻硬,冻硬了又被新的汗水融化。手臂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全凭着那一点不甘在机械地挥动铁铲。

直到太阳艰难地爬升到了半空,惨白的光线带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洒在冻土上,他才终于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勉强能容纳一个人的土坑。坑壁粗糙,坑底还带着未化开的冰碴。

他放下铁铲,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急促地喷出。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个用破旧麻布和稻草包裹起来的、小小的身影,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冰冷的土坑里。

然后,他再次拿起铁铲,一铲,一铲,将挖出来的、冰冷的冻土,缓缓地填埋回去。泥土落在麻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墓碑,没有葬礼,没有香烛纸钱,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悼词。

只有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土堆,在破庙后面空旷的雪地里,孤零零地矗立着,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凌云站在土堆前,默默地看了很久。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角,吹乱了他枯草般的头发。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无言的沉重。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对着这个小小的土堆,鞠了一躬。

一个迟来的,饱含着无尽愧疚、感激和敬意的鞠躬。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献上的祭奠。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一步一挪地,慢慢地离开了破庙,离开了那座小小的新坟。

寒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卷着地上的雪粒,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和来时一样冰冷刺骨。

但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份无法言说的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然而,在这沉重的步履之下,却又隐隐多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坚定。

老乞丐的死,像一记势大力沉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浑浑噩噩的心上。

让他在麻木的沉沦和仇恨的漩涡里,第一次被震得抬起了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脚下这片泥泞不堪、几乎将他吞没的土地。

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除了复仇的执念和生存的本能之外,“活着”,这两个字本身,到底承载着什么意义?人,究竟为什么而活?

他依旧不知道答案。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

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一点: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如同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了!不能再被仇恨和自怜完全吞噬!

那个萍水相逢的老乞丐,用他卑微的生命和冰冷的死亡,给了他人生中最沉重、也是最珍贵的一课。

“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

他的念想,或许不应该仅仅只剩下复仇的火焰。那火焰能烧毁敌人,也可能最终烧毁他自己。

或许,还应该有一点别的什么。

一点……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而非仅仅在“没死”的东西。一点能支撑他在废墟上,重新站直身体的东西。

凌云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起头,望向青风城之外,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无边无际、充满了未知的远方。

他的眼神,依旧被巨大的迷茫和刻骨的疲惫所占据,黯淡无光。

但在那迷茫的深渊最底部,却有一丝微弱的光芒,在悄然闪烁,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阴霾。

那是一丝不肯认命的不甘。

一丝在无边沉沦中,挣扎着抬起头颅,想要看清天空、想要呼吸一口自由空气的不甘。

这丝不甘,很微弱,很渺小,像狂风中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但它毕竟,已经在最深的冻土下,被死亡点燃了。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复仇之路何其艰难,活着本身又何其不易。

但他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带着这丝不甘,这丝被死亡唤醒的、对“活着”本身的疑问,活下去。

去寻找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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