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朔望大朝。含元殿内,百官肃立,旌旗微拂,气氛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凝重。高踞御座之上的代宗皇帝李豫,年仅二十七,眉宇间却已具帝王威仪,只是此刻,他的目光不时投向丹陛之下,那道紫袍金冠的身影——杜丰。
待日常政务奏对完毕,殿中稍静。代宗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群臣,最后定格在杜丰身上:“尚父,近日西陲可有异动?朕观边报,似有波澜。”
杜丰应声出列,手持玉笏,步伐沉稳,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宽阔的大殿中:“回陛下。吐蕃内乱已起,其国大论论莽罗衣倒行逆施,贵族离心,属民暴动,兼之天灾频仍,其势已如累卵。”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虽早有风声,但由杜丰在朝堂之上如此明确断言,依旧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交头接耳之声四起,不少官员面露惊疑或兴奋。
“哦?”代宗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尚父此言,可有确据?”
“确有实据。”杜丰从容不迫,将察事司密报筛选后的关键信息,以及边境将领的观察,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他没有提及具体的情报来源和深度渗透,但所述事实之确凿,逻辑之严密,已足以让人信服。
待他言毕,朝堂之上一时寂静。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开元盛世、安史之乱的老臣,脸上都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吐蕃,这个困扰大唐数十年的劲敌,竟也有今日?
然而,不等这寂静持续,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带着惯有的审慎与忧虑。
“陛下,尚父!”出声的是门下侍中,一位以持重着称的老臣,“吐蕃内乱,固然是其自取灭亡。然高原苦寒,地势险峻,我大唐将士能否适应?若大军深入,粮草辎重如何转运?其内部虽乱,若遇外敌,是否会暂时联合,一致对外?此三者,皆兵家之大忌,尚需从长计议啊!”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保守派官员的附和。
“侍中所言极是!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慎!”
“吐蕃幅员辽阔,纵能一时攻克,如何长久治理?恐又是一河北藩镇之祸,徒耗国力!”
“不如静观其变,待其两败俱伤,再遣一上将,收取河湟故地即可,何必劳师远征,直捣其腹心?”
质疑之声渐起,主要集中在远征的困难、后勤的压力和治理的难题上。这些顾虑,并非全无道理,也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人的真实想法。
代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杜丰,眼神中带着询问与信任。他深知,杜丰既然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此事,必然已有全盘考量。
杜丰面色不变,等议论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杂音:“诸公所虑,皆老成谋国之言。然,诸公可知,何为‘窗口期’?”
他引入了一个略带现代色彩的词汇,见众人露出疑惑神色,便解释道:“窗口期,便是指转瞬即逝、不可复得之良机。吐蕃内乱,非是常态,乃积弊爆发之结果。若我等此时犹豫不决,待其内部某一势力整合完毕,无论最终上台者是韦氏、娘氏,还是论莽罗衣稳住阵脚,下一个目标,必是我大唐富饶之陇右、河西,乃至安西!届时,我辈今日之迟疑,便是来日边关将士之鲜血,便是帝国西陲再生战火之祸根!”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提出质疑的官员,继续道:“至于远征之苦,后勤之难,本公岂能不知?然,正因其难,方能一劳永逸!若只因艰难便畏缩不前,则我大唐疆域,永远止步于河湟!昔日汉武帝北击匈奴,卫霍之功,岂是坐在长安便能等来的?”
他语气转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治理之难,更非畏战之由!吐蕃之患,在于其奴隶制度,在于其贵族分治。我大唐若取其地,当废黜奴制,推行王化,分设州县,移民实边,兴办教育,使其地其民,渐同于华夏!此非徒耗国力,实为开拓疆土,永固西陲之百年大计!”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既驳斥了畏难之论,又描绘了战后蓝图,让不少原本犹豫的官员陷入了沉思。
杜丰不再理会他们,转身面向代宗,深深一揖:“陛下!吐蕃内乱,天赐良机,稍纵即逝!臣,杜丰,恳请陛下圣断,发王师,定西陲,永绝此患!”
代宗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他看向杜丰,沉声道:“尚父既有定策,便请详陈,朕与诸卿,洗耳恭听。”
“臣,遵旨!”
杜丰再次转身,面对百官,同时也像是面对整个帝国,开始阐述他深思熟虑的灭吐蕃总战略。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臣之策,可概括为十二字:‘多路并进,分化瓦解,直捣逻些’!”
他走到早已准备好的巨大西域舆图前,早有内侍将屏风展开。
“具体而言,分四步走,五路出兵!”
“第一步,战略欺骗与外围清扫。”
“命河西、陇右节度使,大张旗鼓,集结兵力,做出欲夺取石堡城、收复九曲之地之势,吸引论莽罗衣主力东顾。同时,令剑南西川节度使,出兵威慑吐蕃东南边境,使其不能全力应对西方。”
“第二步,主力突进,中心开花!”
“此乃关键!命安西节度使梁宰为主将,北庭节度使浑瑊为副将,集结安西、北庭两镇精锐,辅以归附之葛逻禄、沙陀等部骑兵,组成西路军主力,自于阗、疏勒一线,择隐秘路径,翻越昆仑山支脉或阿尔金山口,直插吐蕃腹地——藏北草原!打掉吐蕃在高原腹心的军事力量,切断其东西联系!”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吐蕃的腰部位置。
“第三步,奇兵侧翼,分割包围。”
“另遣两路奇兵。一路,以熟悉高原地理的羌族或党项族将领为首,率精悍步骑,自陇右洮州或叠州方向,穿越积石山险峻通道,目标并非攻城略地,而是联络、支援那些意图反抗论莽罗衣的吐蕃东部贵族及暴动属民,在吐蕃内部制造更大混乱,并伺机攻占战略要地,如苏毗、多玛等地。”
“另一路,则为偏师,自安西拨换城出发,向西,目标并非吐蕃,而是其附庸——位于阿里地区的象雄(羊同)!此路兵力不需多,但要精,行动要快,攻其不备,拿下象雄,便可从西面威胁逻些,并切断吐蕃与更西边的大食等势力的潜在联系!”
“第四步,经济绞杀与情报先行。”
“严密封锁边境,断绝一切与吐蕃的合法贸易。利用‘兴业社’庞大的商队网络,配合‘察事司’,加大对吐蕃境内的经济破坏与情报渗透。重金收买关键人物,散布谣言,加速其内部崩溃。此战,不止在疆场,更在人心、在钱粮!”
杜丰的指尖在舆图上划出数道凌厉的箭头,仿佛已看到千军万马正按照他的意志,从四面八方,如同铁钳般合拢向那片高原。
“此五路大军,东西对进,南北夹击,虚实结合,正奇相辅!论莽罗衣内部不稳,兵力分散,绝难同时应对!我军主力西路军,只要成功突入藏北,与东线策应部队形成夹击之势,吐蕃大势去矣!届时,逻些便是囊中之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听得目瞪口呆的群臣,最后看向代宗:“至于后勤。臣已命刘晏统筹,利用近年来漕运革新、国库充盈之利,提前在凉州、鄯州、龟兹、疏勒设立四大转运仓。粮秣、军械、药材、御寒衣物,正通过官道、漕运乃至雇佣民间商队,秘密输送。同时,征调熟悉高原环境的羌、党项民夫,组建专门的后勤辅兵队伍。另,军中已配发改良型便携军粮、可快速搭建的保暖营帐,以及应对瘴气、冻伤的药物。”
他几乎考虑到了所有细节,从战略到战术,从军事到政治,从正面进攻到敌后工作,从大军行动到一兵一卒的保暖。这份计划的周密与大胆,让整个朝堂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先前提出质疑的老臣,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关于“困难”的言辞,在杜丰这番几乎无懈可击的陈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代宗皇帝眼中光芒大盛,他猛地一拍御案,长身而起:“善!大善!尚父之策,可谓算无遗策,谋定后动!朕心甚慰!”
他环视百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吐蕃屡为边患,戕害我百姓,劫掠我财货,今自取灭亡,实乃天佑大唐!传朕旨意!”
“擢安西节度使梁宰为西征行营大总管,北庭节度使浑瑊为副大总管,统辖安西、北庭及诸蕃汉兵马,依尚父之策,择机出击,直捣吐蕃腹心!”
“擢河西节度使张镐、陇右节度使崔希逸,依策行事,佯动惑敌,策应主力!”
“擢剑南西川节度使严武,出兵威慑东南!”
“户部尚书刘晏,总揽后方粮饷辎重调配,不得有误!”
“兵部、工部,全力配合军械、甲仗、药材供应!”
“‘察事司’、‘兴业社’,依尚父令,全力协助!”
一道道命令从含元殿发出,如同战争的号角,传向帝国的四面八方。
朝会散去,百官怀着各异的心情退出大殿。杜丰走在最后,与代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走出含元殿,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杜丰抬头,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片风雪弥漫的高原。
战略已定,利剑出鞘。
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最好的时机,给予那高原上的宿敌,致命一击。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论莽罗衣…你的末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