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暮春,已有了几分初夏的燥热。杜丰的书房内,却仿佛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来自三条战线的压力,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几乎令人窒息。但他不能倒下,他是这三条脆弱命脉最终交汇的枢纽,是无数人寄托希望的核心。
蜀中砥柱,暗流下的坚城。
崔圆到底还是动手了。他没有选择直接对抗声望正隆的杜丰,而是将矛头指向了“蜀中兴业社”和“以工代赈”的基层。数名被杜丰委以重任、负责具体工程的低级官员,接连被节度使府以“账目不清”、“役使民力过度”等似是而非的罪名革职查办。同时,几处正在关键阶段的河道疏浚工程,所需的石料、民夫调度,也遭到了来自官方的种种“合规性”刁难,进度骤然放缓。
“公子,崔圆这是釜底抽薪!想从根子上动摇我们的根基!” 苏瑾面色凝重,将一份被扣押物资的清单放在杜丰案头,“他不敢直接动我们,便砍我们的手脚!”
杜丰看着清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火焰。他早已料到崔圆不会甘心,只是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在这个三方压力最大的时候发难。
“他既然要讲‘规矩’,那我们就陪他讲规矩。” 杜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明澜,以‘兴业社’和参与工程的各商会联名,向节度使府呈文,详细列明各项工程预算、支出及进展,要求公开审计,并质询无故扣押工程物资、停调民夫之缘由。将联名文书的副本,通过我们的渠道,广为散发,尤其是要送到那些真正受益于工程的州县士绅和百姓手中。”
柳明澜立刻领会:“是要借民意和舆论反制?我这就去办,用最新一批的‘蜀江纸’誊写,确保字迹清晰,传播迅捷。”
“不止如此。” 杜丰看向苏瑾,“先生,我们之前收集的,关于那几位跳梁小丑(指之前指控杜丰的世家)隐匿田亩、勾结匪类的证据,可以‘适时’地,通过御史台在蜀中的巡察官员,‘无意中’泄露出去一些了。让他们也尝尝被‘规矩’束缚的滋味。”
苏瑾眼中精光一闪:“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属下立刻去安排。”
杜丰此举,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用官场规则打压我,我便用更大的舆论和更硬的“罪证”来回敬。他要让崔圆知道,如今的蜀中,已非他一手遮天的时代。稳固蜀中,是他应对一切风暴的基石,绝不容有失。
北地孤忠,血书与烽火。
北方,太原依旧在苦苦支撑。李光弼再次送来密信,并非求援,而是一封近乎诀别的血书!信中言,城中箭矢已彻底耗尽,守军伤亡超过七成,百姓亦开始以树皮泥土充饥。史思明虽暂缓攻城,但围困更紧,并不断派遣降卒在城下劝降,动摇军心。
“光弼受国厚恩,唯死以报!然城中数万军民何辜?望参军念在天下苍生,若……若事不可为,不必以太原为念,当保全实力,以图将来……” 血书上的字迹潦草而决绝,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悲壮。
杜丰握着这封血书,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仿佛能看到太原城头那面残破的唐字大旗下,李光弼那坚毅却布满绝望的面容。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太原!一旦太原陷落,史思明将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西进或南下,整个北方战线可能瞬间崩盘!
“告诉郭元帅,太原绝不能失!” 杜丰对信使沉声道,声音沙哑,“我蜀中即便砸锅卖铁,也会继续筹措物资支援!请他想尽一切办法,哪怕只是小股精锐骚扰,也必须为太原分担压力,打开一条缝隙!”
他转身对柳明澜道:“明澜,将我们库中最后一批应急的银钱,全部拿出来,通过一切渠道,购买药材、盐巴,想办法送进去!另外,将‘猛火油柜’的改进图纸和一批关键零件,派最死士,不惜代价送交李光弼!”
这是孤注一掷的支援。杜丰知道,这很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他必须做出姿态,必须让李光弼和太原守军知道,他们没有被抛弃!
江南惊雷,刀尖上的舞者。
就在杜丰为北方焦头烂额之际,江南传来了最紧急、也最危险的消息。
凌素雪用最高等级的密码发回密报,内容简短却石破天惊:
“永王使者已秘密北上,携李璘亲笔信及江南舆图,欲联史思明,约以江淮之地,共分天下。使者一行五人,伪装商贾,预计十日后抵汴州。护卫为首者,乃‘江淮第一剑’莫问踪。我等拟于途中截杀,然力有未逮,恐难竞全功。请示下。”
永王终于走出了最危险的一步!南北叛军若真勾结在一起,大唐将万劫不复!
而凌素雪他们,竟然要在“江淮第一剑”的保护下,截杀这支至关重要的使者团!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杜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急速踱步。江南线不能断,凌素雪他们不能白白牺牲!但放眼此刻,他手中哪里还有能够远程投送、足以对抗“江淮第一剑”的力量?雷万春需坐镇蜀中,防备崔圆;“砺锋营”精锐分散各地;北方的压力已让他捉襟见肘……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南北叛军勾结成型?
不!绝不可能!
杜丰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蜀江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不是写密信,而是写一篇文章,一篇檄文!
《讨逆贼李璘檄》!
他以如刀之笔,揭露永王李璘不思报国、勾结胡虏、裂土称制的滔天罪行,言其“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号召天下忠义之士,共讨国贼!文中,他并未以朝廷名义,而是以“大唐一子民,蜀中杜丰”的身份!
“苏先生!” 杜丰将墨迹未干的檄文递给苏瑾,“立刻将此檄文,用我们所有的‘蜀江纸’,连夜赶印千份!通过柳家商路、‘隐刃’网络,以最快速度,散发至大江南北,尤其是河南、江淮之地!我要让永王勾结史思明的消息,天下皆知!我要让那北上的使者,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苏瑾接过檄文,只看了一眼,便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公子!此计……此计大妙!此为阳谋!檄文一出,天下震动!永王将成众矢之的,史思明也必生猜忌!那使者即便到了,其效果也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根本到不了!”
“不仅如此!” 杜丰目光灼灼,“立刻将此檄文内容,密送灵武朝廷和‘行在’!逼他们立刻对永王做出表态!同时,告诉凌素雪,放弃原定截杀计划!他们的新任务是:想尽一切办法,将这份檄文,在永王使者抵达汴州之前,送到河南各方势力,尤其是那些还在摇摆的节度使和忠唐义士手中!并散布消息,悬赏黄金千两,取永王使者首级!”
他要用舆论的惊雷,代替刺杀的匕首!他要将这潭浑水彻底搅翻天!
檄文如同插上了翅膀,随着质地优良、字迹清晰的“蜀江纸”,迅速从成都飞向四面八方。杜丰这个名字,再次以一种无比刚烈、无比决绝的姿态,闯入天下人的视野。
三柱倾天,压力倍增。但杜丰没有选择退缩或放弃任何一方。他以蜀中为根基硬抗内部倾轧,以残力支援北方孤忠,更以一篇石破天惊的檄文,投向江南乃至整个天下的棋局!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这个时代,告诉所有的敌人和朋友:大厦虽倾,仍有砥柱!天欲倾覆,亦有人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