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战报,如同被狂风卷动的雪片,断断续续地飘落在成都。每一份都牵动着杜丰紧绷的神经。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使的大军,如同两柄巨大的铁钳,已然合围邺城!这座叛军经营多年的巢穴,陷入了自安禄山起兵以来最严密的包围之中。城内安庆绪惶惶不可终日,而城外与唐军对峙的史思明,也因后方不稳而显得焦躁不安。
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唐朝倾斜。
成都城内,气氛也随之变得微妙而紧张。“行在”官员中,原本幸灾乐祸、主张苟安的声音暂时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观望和隐隐的不安。若灵武朝廷真能一举克复邺城,平定叛乱,那么他们这些“行在”官员的地位将变得极其尴尬。剑南节度使崔圆那边,也明显收敛了许多,对杜丰之前那封密函既未回复,也未斥责,仿佛从未收到过一般,但其麾下兵马对粮道安全的保障,却悄然加强了几分。
杜丰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关键时刻。他加紧了“砺锋营”的实战演练,甚至亲自参与了几次小规模的清剿流匪行动,既锻炼了队伍,也向外界展示了不容小觑的武力。同时,他通过周福和柳家留下的关系网,近乎疯狂地继续筹集物资,不顾成本,不惜手段,一批批药材、皮甲、箭矢,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源源不断地送往北方。
他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日夜运转,处理着雪片般的文书,应对着各方或明或暗的试探与压力。原本尚存的一丝孩童稚气,早已被磨砺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冷静与锐利。连雷万春和身边最亲近的护卫,有时看到他伏案疾书或凝神思索的背影,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面对的并非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而是一位历经沧桑、执掌权柄的智者。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利在望之际,来自邺城前线的战报,却骤然变调!
先是传来消息,围城唐军因缺乏统一指挥,九位节度使各自为战,攻城步调不一,虽兵力占优,却迟迟无法攻克邺城坚壁。接着,坏消息接踵而至:史思明利用唐军内部矛盾,不断派出精锐骑兵骚扰粮道,唐军补给开始出现困难;攻城器械损耗严重,却因后方协调不力,补充缓慢;更令人揪心的是,军中开始出现疫病,士卒非战斗减员日益增多!
希望的曙光刚刚显露,便被浓重的阴云再次笼罩。
杜丰看着手中那份描述唐军攻城受阻、士卒疲敝的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历史的惯性,难道真的如此难以扭转?
“小郎君,前线形势似乎不妙啊。”雷万春瓮声瓮气地说道,脸上满是忧色。连他都看出了问题所在。
杜丰没有回答,他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邺城的位置。他知道,郭子仪、李光弼皆是当世名将,不可能看不出问题所在。但朝廷不设统帅,监军宦官掣肘,诸将互相猜忌……这些盘根错节的体制痼疾,绝非一两个名将能够轻易解决。
“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杜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雷叔,通知下去,‘砺锋营’停止一切对外行动,再次转入最高戒备,加固营寨,囤积粮草,做好……长期固守的准备。”
雷万春心中一凛,从杜丰的话语中听出了不祥的预感:“小郎君,你是说……”
“邺城之战,胜负难料。”杜丰打断他,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地图,“若胜,自然万事大吉。若败……”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叛军兵锋可能再次南指,甚至……蜀中亦可能生变。我们手中的力量,是最后的保障。”
就在杜丰为北方战局忧心忡忡,并开始为最坏情况做准备之时,蜀中的暗流,也因为他近期的活跃和“砺锋营”的显露锋芒,而变得更加汹涌。
“行在”那边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出手了。这一次,他们不再局限于刁难柳家商号或散布流言,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杜丰本人。
一份由几名“行在”御史联名的弹劾奏章,被直接送到了暂时代理蜀中事务的官员案头。奏章中罗列了杜丰数条“罪状”:结交武将,私募兵勇(指“砺锋营”),干预地方政务,与商贾过往甚密,聚敛钱财……言辞激烈,几乎将杜丰描绘成了一个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奏章中甚至隐晦地提及,杜丰年幼而如此,恐身后有人指使,影射的自然是已经北上的严武。
这份奏章如同一块巨石,瞬间在成都官场激起了千层浪!
压力如同潮水般向杜丰涌来。连一向与他家交好的一些文人士子,也开始变得态度暧昧,不敢轻易上门。度支衙门的钱郎中更是第一时间跳出来,以“避嫌”为由,暂停了与柳家商号的一切官方往来,甚至派人封存了部分账册。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杜甫气得浑身发抖,几次想要去找那些官员理论,都被杜丰强行拦住。
“父亲,此时与他们争辩,无异于对牛弹琴,反而落人口实。”杜丰的神色异常平静,仿佛那弹劾奏章针对的不是他一般,“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逼我们自乱阵脚,交出‘砺锋营’,切断与北方的联系。”
“可是……这污蔑之词,难道就任由他们泼洒吗?”杜甫痛心疾首。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杜丰淡淡道,“此时辩解,反而显得心虚。我们越是镇定,他们越是摸不清底细。”
他一方面让雷万春加强对“砺锋营”的控制,严防死守,绝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另一方面,他亲自去拜访了那位代理蜀中事务的官员。他没有携带任何礼物,也没有慷慨陈词,只是平静地陈述了“砺锋营”乃是为清剿流匪、保障地方安宁而设,所有开销皆由严武将军府和柳家商号资助,与朝廷度支无干。至于结交武将、干预政务等,更是子虚乌有。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理由看似充分,但那位代理官员显然不愿卷入这场争斗,只是含糊其辞,表示会“查明真相”,便端茶送客。
杜丰知道,指望官方澄清是不可能的了。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渡过这次危机。
他动用了柳明澜留下的锦囊中的部分资源,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开始反向收集那几个上书御史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证据。同时,他也让南霁云留下的情报网络,加紧了对“行在”几位核心官员的监视,寻找他们的破绽。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比刀光剑影更加凶险。
就在杜丰在蜀中独力支撑,应对各方明枪暗箭之际,邺城前线的战报,终于传来了最坏的消息——
唐军久攻邺城不下,师老兵疲,士气低落。史思明看准时机,亲率精锐主力,猛攻唐军外围!而唐军内部因缺乏统一指挥,各自为战,被史思明逐一击破!九节度使大军全线溃败!粮草辎重尽数丢弃!郭子仪率朔方军断后,死战得脱,退保河阳!李光弼等其他节度使也各自率残部败退!
历时近半年的邺城之战,以唐军的惨败告终!
消息传回,举国悲恸!成都城内,刚刚有所起色的抗敌信心,瞬间崩塌!恐慌如同瘟疫般再次席卷全城!
“行在”官员中,妥协南迁的论调再次占据了上风,甚至有人开始暗中与叛军联络!崔圆的态度也瞬间变得暧昧不明,其麾下兵马调动频繁,意图难测!
杜丰接到军报时,正在书房与周福商议应对弹劾之事。他看着那份字字泣血的败报,久久无言。
窗外,寒风呼啸,仿佛在为这破碎的山河,奏响一曲无尽的悲歌。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黑暗。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面前忧色重重的周福,扫过窗外阴沉的天空。
邺城烽火已熄,败局已定。
但属于他的战斗,还远未结束。
蜀中砺心,乱世独行。
这盘棋,还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