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晨光透过褪色的窗棂爬进来时,林野正蹲在杂物间的旧木箱前。
她的膝盖抵着积灰的砖地,指尖拂过军用箱斑驳的绿漆——那是昨夜父亲提起的“机密”箱子,铜锁不知何时已锈死在锁孔里。
“咔嗒。”
她用指甲抠住箱盖缝隙,朽木裂开细响。
霉味混着樟脑丸的苦香涌出来,最上面是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肩章线脚开了,像朵蔫掉的花。
底下压着几枚勋章,金属表面蒙着薄灰,还有张泛黄的全家福——年轻的林卫国穿着军装,怀里抱着穿的确良衬衫的林国栋,身后站着系蓝布围裙的老太太,应该是奶奶。
当她的手触到底层硬壳本时,指节突然顿住。
那是本退伍证,封面烫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被划得支离破碎,划痕深可见纸,像是用指甲或者刀尖反复抠过。
林野屏住呼吸翻开,内页的铅笔涂鸦让她心跳漏了一拍——第一页是只圆头圆脑的鸟,正用翅膀撞铁笼;第二页鸟的羽毛乱了,笼栏多了道裂痕;第三页笼门歪歪斜斜敞开,鸟扑棱着飞向雪地,爪尖还勾着半根荆棘。
角落的小字被铅笔涂得模糊:“巴克不该被驯。”
“巴克……”林野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喉间突然泛起酸涩。
那是《野性的呼唤》里那只从家犬回归荒野的狼犬,和她名字里的“野”字撞了个满怀。
她捂住心口,那里的荆棘纹路正微微发烫——不是疼,是种陌生的、潮湿的情绪在翻涌,像有人往她心里塞了块浸过雨水的棉絮。
“是爷爷的悔。”她喃喃道。
记忆里那个总板着脸打父亲的老头,此刻在她眼前突然变了模样:他举着竹条的手在发抖,吼“没出息”时眼眶发红,藏在军大衣口袋里的手攥着这张画纸,褶皱里全是未说出口的“对不起”。
“小林?”
林国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手里端着搪瓷杯,杯沿沾着茶渍,见她抬头,喉结动了动:“我就说你准在这儿翻旧东西……”话没说完,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退伍证上。
他的茶杯“当啷”一声磕在门框上。
林野站起身,把本子递过去。
林国栋的手指抖得厉害,接过时差点让本子滑落在地。
他盯着内页的涂鸦,眼角慢慢红了:“他……临终前攥着这个,指甲都掐进纸里了。我以为他要交代什么遗言,结果就说‘我对不起你’。”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得像砂纸,“我那会儿只觉得可笑,现在才明白……原来打我的人,也会疼。”
林野“尝”到那股情绪了——不是怨恨,是无措。
父亲的手指绞着衬衫下摆,像小时候她被老师叫家长时他的模样,只不过这次,他眼里有光。
“你奶奶走前留了个铁盒。”林国栋突然转身,从裤兜里摸出串钥匙,“在里屋床头柜最底下。我……我昨天翻出来的。”
铁盒锈得厉害,林国栋用钥匙撬了半天才打开。
当糖纸铺了满桌时,林野的呼吸陡然一滞——赤橙黄绿的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每张背面都用铅笔写着“对不起”,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描红:“今天不该打你”“爸爸没忍住”“糖给囡囡”……
“你小时候总说,爸爸的糖比妈妈的要甜。”林国栋摸着最上面那张橘子味糖纸,“其实这些是我小时候攒的。你奶奶说,你爸他……不会说话,只能用糖道歉。”
深夜的台灯下,林野把糖纸一张张铺在稿纸上。
相机闪光灯亮起时,她盯着屏幕里的糖纸,突然想起祖父画的那只鸟。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停顿两秒,最终按下:“我爸用糖道歉,他爸用枪道歉,我用血写作。我们都在说同一句话:看见我。”
帖子发出去时,江予安正在医院值班。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他的手机震了震。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照片里的糖纸在暖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晕,配文让他想起咨询室里林野发抖的手指,和她心口那片血色荆棘。
他点下点赞键,想了想,在评论区写道:“创伤的尽头,不是复仇,是命命。”
发送后,他把手机扣在白大褂口袋里。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病历本上投下一片银白,他提笔在“LY - 0736”的档案页写下:“患者首次主动重构家庭叙事,情绪感知系统呈现正向波动。”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中午。
林野去厨房倒水时,看见周慧敏正攥着她的手机,屏幕停在论坛页面。
“你疯了?”周慧敏的声音拔高,手机重重砸在餐桌上,“把这些家丑往外抖?你知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林野的手指攥住桌角。
从前她会说“对不起”,会立刻删帖,会把伤口重新缝起来。
但此刻,她望着母亲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昨夜感知到的恐惧——那不是愤怒,是害怕,害怕承认自己也疼,害怕控制不住的人生会像散架的钢琴,再也拼不回“完美”的模样。
“妈,你怕的到底是丢脸,还是承认你也痛苦?”
周慧敏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嘴唇抖得厉害,像要骂人,又像要哭。
最终她转身摔门而去,玄关的镜子被震得晃了晃,映出她背影里微微耸动的肩膀。
临行前夜,林国栋敲开她的房门。
他手里抱着那个铁盒,盒盖上还沾着他刚擦的灰:“带着吧。”他把盒子塞进她行李箱,动作笨拙得像在藏什么宝贝,“最底下有张画,我……我昨儿夜里画的。”
林野睡前翻出那张画。
荆棘鸟站在雪地中央,身后两扇门——一扇锁着,铁锁上刻着“林卫国”;另一扇半开,门缝里漏出微光。
背面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你飞吧,爸走不出去,但我知道路。”
她把画纸贴在心口。
那里的荆棘纹路第一次没有刺痛,而是像被春风拂过的藤蔓,缓缓舒展成一片淡粉。
江予安的病历本上多了行新注:“LY - 0736荆棘纹身状态:舒展型波动,无自毁倾向。建议启动‘自我叙事重建’疗法。”
窗外,第一片春雪落下来,轻轻覆盖了老宅门前那行未扫尽的脚印。
老宅清晨,薄雾未散。
林野蹲在杂物间翻找遗物,指尖触到箱底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本更旧的日记本,封皮上的字迹被岁月泡得模糊,却还能辨认出“周慧敏 1985”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