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晨光透进窗帘时,林野是被渴醒的。
她蜷在被子里眨了眨眼,额头不再像被火炭烙着,可喉咙干得像晒裂的河床,连吞咽都扯着太阳穴疼。
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动,是锅铲碰着瓷碗的轻响,混着煤气灶打火的\"噗\"声。
她撑着床头坐起来,棉睡衣的后背还沾着昨夜的冷汗,手脚软得像泡发的面条。
可那点响动像根细线,轻轻拽着她往门口挪——她记得昨夜父亲端来的汤面凉了,现在许是在热?
厨房门虚掩着,林野扶着门框探出头。
林国栋正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蓝白条纹的围裙皱巴巴系在腰上,那是她小学手工课做的,针脚歪歪扭扭。
他左手握着锅铲,右手小心地转动煤气阀,火开得极小,蓝色火苗舔着锅底,把昨晚的冷汤面慢慢煨出热气。
\"叮\"——
林国栋突然顿住,转身从冰箱里摸出个鸡蛋。
他捏着蛋在碗沿敲了敲,裂纹像道小闪电,金黄的蛋液\"滑\"进碗里时,他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什么重大仪式。
水沸了,他把蛋轻轻推下锅,白色的蛋清在滚水里绽开,像朵小莲花。
林野的鼻尖突然发酸。
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吃法——荷包蛋要溏心的,蛋黄软得能流进面汤里。
可后来周慧敏说吃溏心蛋不卫生,说她都十一岁了还学小孩挑嘴,再没见父亲做过。
此刻他正踮着脚够橱柜顶层的蓝花碗,那是她专用的。
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摘下来擦了擦,又小心地把面和蛋盛进去,汤面的热气裹着葱花香飘过来,熏得林野眼眶发烫。
她\"尝\"到父亲的情绪了。
那是股裹着愧疚的温度,像冬天里攥了太久的烤红薯,外皮都凉了,芯里还冒着热气。
他把碗轻轻放在操作台上,手指在碗沿反复摩挲,像在确认什么,又像怕惊醒谁。
\"谁让你加蛋的?\"
周慧敏的声音像根冰锥,\"唰\"地扎进厨房。
林野猛地缩到门后。
她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睡裙站在厨房中央,发梢还滴着刚洗过的水,手里捏着半湿的毛巾。
她的目光扫过那碗面,眉心立刻拧成个结,\"她今天不能吃油腻。\"
林国栋的背明显僵了僵。
他摘下围裙,手指绞着布料角:\"烧了一夜,总得补点......\"
\"补什么?\"周慧敏两步跨到灶台前,端起那碗面。
林野看见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当\"声,\"补出懒散习惯吗?\"她转身把碗凑到水槽边,\"哗啦\"倒出小半碗汤,面汤溅在不锈钢水槽里,发出细碎的响。
\"吃不完就别吃。\"周慧敏把碗重重放在餐桌,转身时睡裙扫过林国栋的膝盖。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垂下眼,用围裙擦了擦手——那动作和方才热面时的小心,像被人突然抽走了魂。
林野退回到房间,靠在门板上。
心口的荆棘突然抽痛,像有根细铁丝猛地勒紧。
她\"尝\"到父亲的情绪了,那是团被按进井底的云,闷得发颤,连挣扎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原来他的温柔,连热一碗面都要偷偷摸摸。
下午三点,门铃响了。
小宇的声音透过防盗门传进来:\"阿姨好,我给林野送笔记。\"林野听见周慧敏简短应了声,接着是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小宇的球鞋\"吱呀\"一声蹭过玄关地垫。
他推开门时,林野正盯着垃圾桶里的红围巾。
塑料袋鼓着一角,红得刺眼,像只被活埋的小鸟。
小宇书包上的熊猫挂件晃了晃,他在床沿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盒:\"我妈说生病要吃甜的。\"
铁盒打开时,橘子糖的甜香漫出来。
小宇剥糖的动作熟得像呼吸——拇指和食指捏住糖纸一角,轻轻一旋,橙黄色的糖就躺在手心里了。
他递过来时,指腹还沾着点糖屑:\"我妈今早煮了酒酿圆子,说吃甜的心情好。\"
林野接过糖,含进嘴里。
甜津津的味道漫开,可喉咙更堵了。
小宇翻开笔记本,指腹点着数学公式:\"老师今天讲了鸡兔同笼,我记了两种解法......\"他忽然抬头,眼睛亮起来,\"你妈也给你煮汤吗?
我妈说生病要喝热汤。\"
林野望着他睫毛下的光,那光里浮着他妈妈的影子——王芳总系着蓝布围裙,送小宇上学时会给他理理衣领,轻声说\"上课别开小差\"。
她张了张嘴,\"嗯\"了一声,却说不出\"她倒掉了\"。
她\"尝\"到小宇的情绪了。
那是片晒得暖融融的草地,没有刺,没有结,连风里都飘着安心的甜。
可这甜刺得她心口生疼,像有人举着太阳往她的裂缝里照——原来不是所有妈妈,都要把爱藏在消毒水和数学卷子后面。
傍晚,林野翻出枕头下的练笔本。
本子封面是她贴的星星贴纸,有些已经翘边了。
她蘸了蘸蓝墨水,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小团:\"今天,我织了一条红围巾。
它很丑,像蚯蚓爬过雪地。
但我希望妈妈戴上它,说一句'暖'。\"
笔顿住了。
她望着窗外的晚霞,那抹红像极了被丢进垃圾桶的围巾。
又补了一句:\"原来不是所有努力,都能换来爱。\"
写完这句,她\"尝\"到自己心里的苦了。
那苦像冬夜走完一条长街,风灌进领口,脚底板冻得发木,连眼泪都结了冰。
心口的荆棘开始发烫,她摸了摸锁骨,那里的皮肤已经发暗,纹身的藤蔓像活了似的,正往脖子上爬。
\"病没好利索就想着写这些没用的?\"
周慧敏的声音从门口炸响。
林野手一抖,钢笔在本子上划出道蓝痕。
母亲倚着门框,手里捏着方才倒汤的蓝花碗,碗底还沾着几点面渣:\"写这些酸溜溜的东西能当饭吃?
能让你考进年级前十?\"
林野合上本子,指甲掐进掌心:\"妈,小宇妈妈给他织围巾,你不觉得......很好吗?\"
周慧敏的眼神瞬间冷了。
她走进来,拖鞋在地板上碾出\"吱\"的一声:\"你觉得她比我强?\"她的声音拔高了,像根被拉紧的琴弦,\"她不过是个卖菜的!
你能靠一条围巾考上重点?
还是靠她那点廉价温情活下去?\"
林野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
她\"尝\"到母亲话里的恐惧了——那恐惧像团烧红的炭,藏在严厉的语气里,烫得人不敢碰。
原来母亲怕的不是围巾,是她羡慕别人,是她在否定自己的\"爱\"。
心口的荆棘突然一缩,像被火灼了般疼。
她望着母亲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如果爱需要否定全世界才能维持,那它,还是爱吗?
夜色漫进来时,周慧敏在客厅喊她吃饭。
林野捧着那碗被倒了汤的面,面已经坨成块,葱叶黄恹恹浮在汤上。
她听见母亲在收拾茶几,玻璃转盘转动时\"咔嗒\"一声——是在摆她的数学卷子?
\"明天把红围巾的事好好说说。\"周慧敏的声音隔着客厅飘过来,像片压在字典里的枯叶,又干又冷。
林野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月光爬上窗棂,在她心口的荆棘纹身上投下阴影。
明天,会是另一场考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