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兰的手终于好了,她洗了个澡,早早地躺下了——这回彻底解放了,好好睡一觉吧。
月光透过窗帘缝,在栀兰的枕头上洒下一道细细的银线。她翻了个身,朦朦胧胧沉进梦里……
又是那个熟悉的老房子,土坯墙上还沾着当年糊的旧报纸,屋里挤着好些人,好像家里有什么事情。他们嗡嗡嗡地说着话,栀兰既听不清是谁在说,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啥。
嘉濠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一件洗得有点散边的白背心,他正在弯着腰整理床上的被子。
床里边还躺着一个人,栀兰仔细一看,是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她搂着一个小男孩儿,正在哄他睡觉。嘉濠看着他们,手里的活一直没停,眼神温和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花,连余光都没往栀兰这边扫。
栀兰站在嘉濠的背后,用冰凉的手拍了他的后背一下,想看看他被吓了一跳,然后大喊大叫的样子,栀兰想给他个惊喜。
可是,嘉濠并没有害怕。他抬头看她的时候,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没有一点波澜。
栀兰愣住了,手僵在半空。
“你来了。”嘉濠客气地说,“你要是累的话,也躺在床上歇一会吧。”说着,他就坐在了床边的小板凳上。
床上的女人往嘉濠身边靠了靠,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膝盖上,动作亲昵得像一对过了半辈子的夫妻。栀兰张了张嘴想骂,喉咙却像被塞进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她,忽然被女人拉进怀里:“别怕,不是外人。”
栀兰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凑过去想看看孩子的脸,可她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挪不动步。
女人的手在小男孩子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嘉濠坐在旁边,笑着点了点头。他从兜里摸出一颗棒棒糖,剥开糖纸递给了孩子。
“嘉濠——”栀兰试着开口,声音却像被风吹散了,嘉濠没听见。
倒是床上的那个女人笑了笑,伸手帮嘉濠理了理衣服,动作自然得好像她才是嘉濠的老婆。而栀兰,只是个外人,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她猛地坐起身,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她记不清做过多少次同样的梦了,每次和嘉濠在一起的,都是这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他们身边一直都带着这个小男孩。有一次栀兰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男孩,就是她当年扔掉的小牧洲。
栀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嘉濠走了这么多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三个小的都考上大学,她到了九泉之下,就能跟嘉濠继续过日子了,那时她就有了依靠,就不会再这么孤单了。
以前,栀兰是不信鬼神的,她认为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了。
可自从嘉濠走后,她希望人死后,能真的有灵魂存在,等她完成了任务,就去找嘉濠,而她的嘉濠,也会永远在那里等着她。
如今,梦里的嘉濠就在她眼前,每次都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看到他们三口人相亲相爱的样子,栀兰的心,就像突然爆掉的暖水瓶一样,碎了一地。
她想哭,想把那个女人推开,想告诉她,“我才是嘉濠的老婆!”可每次她都像被钉住了一样,迈不动脚步,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他们有说有笑,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就连女人袖口的补丁,嘉濠说话的语气,都跟在关里家时的记忆一模一样。
他们眼神中藏不住的恩爱,连说话的表情都是那么亲昵和温柔,这画面,像一根长长的钉子,扎进栀兰的心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难怪每次梦到嘉濠,他总是那么冷漠,从来不肯让她靠近。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暗处,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此刻她才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被彻底隔绝在那个梦一样的世界之外。
“嘉濠,当年你那么狠心的扔下我,就是为了她吗?我为了你的理想,为了将来能和你在地下相见,苦苦地熬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一点都不心疼?”栀兰委屈得声音发颤,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她裹紧了被子,闭上眼,心里那股子憋屈劲怎么也散不去,胸口好像压着一块石头,眼泪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怎么擦也擦不完。
十五年了,她从四十五岁守到六十岁。白天忙着在园子里种菜,跟张老师聊天,看着孩子们热热闹闹的,倒不觉得孤单。可一到夜里,她闲下来,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
她想起刚跟嘉濠结婚的时候,那时她是生产队长,还没有孩子,晚上吃完饭就跟一帮女青年在一块,学文化,讲故事。
故事里讲到了算命,突然有个识字班(女青年)提议,“咱们庄上有一个算命先生算得很灵的,咱们一块去找她算算呗,看看以后都能找个啥么样的婆家。”
“俺有婆家,你们去算吧,俺不去了。”栀兰不想去跟她们凑热闹,她根本不信那些东西。
“你可不能‘官僚’,必须跟大家一块去。”几个女青年一哄而上,拉着栀兰就往村东头走。
栀兰笑着看她们闹腾,她们算完了以后,非叫栀兰算一卦,“我就不算了,给嘉濠算算吧。”栀兰说着,顺手把签子递到算命先生手里。
那先生摆弄着铜钱,嘴里念念有词,半晌才抬起头,眼神怪怪地看了栀兰一眼:“这个人一辈子没得志,操心费力,五十岁之前,一天福也没享过。”
栀兰一听,他说的有那么点贴谱。便笑着说,“那看看他五十岁以后怎样?年轻操点心不算啥,只要老了能享福就行。”
算命先生摇摇头,又掐指算了一下,说:“他五十岁以后的运程我看不着……”
栀兰一听,正好她也不想算了,“看不着就算了,以后,他要是愿意算,叫他自己来好好看看。”
当时,栀兰以为先生说的“看不着”,是他没算出来。根本就没当回事,便跟着姐妹们笑着离开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栀兰早把这件事忘得影都没了。嘉濠去世十五年了,她也从未想起这回事。
直到这些日子,她写回忆录的时候,写到了她刚结婚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些和她在一起疯闹的“识字班”们,才猛然想了起来。联想她做的那些梦,她才恍然大悟。
难怪算命的说“看不着他五十岁以后的运程”,原来是命该如此啊。“算了,也许我天生就是这个命。到时候他不认我,还有大大妈妈,还有福元,还有外甥女……”
想到这,栀兰的眼泪又出来了,嘉濠都不认识我了,大大妈妈他们还能认识我吗?他们要是也不认识我的话,我到了那边,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吗?
我这是个什么命啊!活着守寡,原以为把孩子拉扯大,死后能有个归宿。现在看来,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个孤魂。
栀兰越想越难过,她忍不住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她想等白天跟孩子说说,但又怕孩子们会笑她矫情,她能想象到几个闺女笑她的眼神和表情。
想到孩子们,栀兰便不那么难过了。“儿女们都这么孝顺,不耽误我吃,不耽误我喝,不认就不认吧。‘若见活人享福,没见死人受罪’,我就‘王二小放牛,随他去吧’。”
栀兰起来喝了口水,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要是来生能托生个男人就好了,不用生孩子,不用守寡,不用在梦里看着自己的丈夫跟别人过甜甜蜜蜜地过日子,不用尝尽女人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
窗外的天快亮了,远处传来鸡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