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宝宝又去大大屋里玩,他推了推门却没推开。
宝宝站在窗外,看到灯光下的大大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手里也没拿书。他想不明白大大在干什么,就悄悄地走过去,趴在玻璃上往里看——
“哇——这么多钱呐!”他看到大大的炕上铺了满满一炕的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敢出声,又悄悄退回来。
“妈妈妈妈,太姥爷一个人在炕上玩钱呢,他把钱摆了一炕。”宝宝跑回来神秘兮兮地说。
大家听了,都觉得挺奇怪,像鬼了小分队一样,排着一小溜,蹑手蹑脚跑过去,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大大盘腿坐在炕上,刚把手里的钱一张一张地铺开,摆了满满一炕。他把钱按着面额分门别类,理得横平竖直,整整齐齐。随后用手点着炕上的钱,一五一十地数着。
数完之后,他又拿起一张红的,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然后一边慢慢地点着头,一边半眯起他那双小眼睛,脸上乐开了花。
笑了一会儿,他把那些钱一张张抚平,又一张张叠好,再把它们码成整整齐齐的一小摞一小摞,拿起一摞两块地,在手里掂来掂去摩挲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捧着最珍贵的宝贝。
大大眯缝着眼,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些嘎嘎新的票子,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说着些啥。
看到他那心满意足的表情,孩子们心里暖暖的。看了一会儿,他们悄悄地退了回来,刚才那种看热闹的兴头,渐渐变成了一丝酸楚。
那个在他们心目中像英雄一样的大大是真的老了。老的像个孩子,见到了钱,就跟小孩子见到了糖一样,眉开眼笑的。
打那以后,孩子们总找些理由给大大钱。其实他们也知道大大不缺钱,他自己有退休工资,还有点小积蓄,只是见他那么喜欢,就想着哄他开心。
他们特意叫平安或舒婉,在银行把钱换成没拆封的新币,哪怕只是五十块,也换成一沓崭新的五角钱给他。
每次大大接过一沓一沓像砖块一样棱角整齐的钱,眼睛里都会闪过孩子般的惊喜,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钱,是啥稀世珍宝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在手里掂着,嘴里不停地小声说着,“哎呀,又给钱啦……哎呀……”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从未说过不要,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那成就感,仿佛想起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风光。
他轻轻抚摸着钱币上的纹路,用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图案,眼神渐渐飘远,好像透过这些新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做买卖时的精明,谈生意时的底气,还有挣到每一笔钱时的激动,都跟着这崭新的钱币,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大大1920年出生,还不到一岁就没有了妈妈,老爹(爷爷)就守着他和伯父两个儿子过了一辈子。
老爹在世的时候,凭着他的木雕手艺,把家境过得很富裕。家里的事有老爹和伯父掌管,从来不用大大操心。
他年轻时就跟着朋友去海边做小买卖,赚了钱,就请朋友大吃大喝,和朋友一起去赌局耍钱。赔了钱,老爹就偷偷地给他填上。他再拿着钱继续跟着朋友出去闯荡。
伯父病世以后,老爹就剩大大这么一个亲人了,他把大大惯得想怎样就怎样,只要他高兴就行。
大大从记事起,就没为钱发过愁,他大手大脚地花惯了,从来不会跟钱动心眼。
老爹去世的时候,已经有了栀兰和福元两个孩子,可他的心在外面游荡惯了,始终收不回来。
做生意赔了钱,他就回家割块地卖了,谁也管不了他。几年以后,他看地被卖得所剩无几了,就开始卖房产,那么大一个青砖瓦舍的四合院,叫他折腾得最后只剩下两间小草房。
1956年,大大凭着走南闯北的得来的信息,和他那两间小草屋换来的贫农成份,只身一人来到了北大荒。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大彻底改变了心性,踏踏实实做一个贫民百姓,他总结出了他的生存之道。
第一,不管是谁,也不管是走到哪里,都得凭本事吃饭。
第二,没有本事,就得多干活,啥也别怨。
第三,人,只要不懒,就饿不死。
也许是人到中年,他开始怀念儿时的庭院了,于是大大开始喜欢上了盖房子,走一处,盖一片。他说,“有了房子,心才能安,日子才算真正过起来了。”
在马场二队,他盖了一排房,把儿女们都拢在一块儿。到了水库,他嫌德禄的两间屋不够用,”儿女们回来住哪?“
盖房子成了他的寄托,就像当年走南闯北做生意一样投入。他自己上山砍木头拉回来,自己动手脱土坯,一块一块地垒起来。硬是一个人,又盖起了一大排房子。
搬到七队他是如此,最后搬到了煤矿,他还是一样。他走到哪儿,就把房子盖到哪儿。
栀兰说,“大大这一辈子盖的房子,加在一起,快够一个小生产队了。“
自从到了北大荒,大大还喜欢上了种地。
他嫌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不够种,就在山边的荒甸子里挖一大片地,种粮食,种瓜豆,后来他还栽果树。
搬到七队,没有地方开荒了,他就去河套边挖地,种上一大片西瓜。明明是吃不完,那他也要种。他说,这么好的土地,不叫它长东西太可惜了。
退休之后,大大做豆腐卖豆腐,一干就是十几年,后来又发现的商机,冬天扣塑料大棚种韭菜,别看他年纪大了,脑筋比年轻人都灵活,他冬天卖韭菜的时候,东北还没有扣大棚种菜的。
想起大大这一辈子出的力,真叫人心疼。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叫过苦,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他总说,”没本事,就得多干活,不然吃啥么?”
自从来到栀兰的家里,大大真的清闲起来,他82岁了,实在干不动了。栀兰和孩子们每天围前围后的,陪着他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大大不看书的时候,坐在门口抽烟,笑眯眯地望着院子。他喜欢看孩子们忙进忙出地样子,有时忙得用背影跟他打声招呼,“姥爷,我走啦。”
他把长烟袋拿下来,晃着头,意味深长地说,“嗯,干工作就得这样。”
孩子们不管是谁回来,只要看到大大坐在院子里,都会过去陪大大唠一会儿嗑。
有时候讲起过去,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轻声喃喃:“想当年,我穿着长衫,拄着文明杖,谁见了我不称我一声‘丁先生’。”
\"想当年啊......\"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只有苹果树上的叶子,沙沙地应和着,好像在听一位老人,对着时光诉说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