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年的秋天,48岁的嘉渝去世了。两年前,他得了肌无力,在牡丹江住了几次院也没治好,最后还是走了。
留下了二弟妹和九个孩子,大闺女21岁,最小的两个是双胞胎,一儿一女,刚刚三岁。
听到噩耗,栀兰如遭雷击,她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倒在地。栀兰扶住桌沿,让自己跌坐在椅子上,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嘉濠生病住院的场面,一会儿是前年去嘉渝家看到的情景,往事一幕幕浮现,像潮水般涌来。
自从栀兰和嘉濠在东北安家,嘉渝一共来过四次。
公公他们刚来东北的时候,嘉濠打电报叫嘉渝过来,想把他们弄过来在东北一起安家。老人也在这边,将来兄弟姐妹们能互相照应,有个大事小情也能一起商量着办。
嘉渝来到之后,见嘉濠和栀兰条件还很艰苦,老人和三弟三妹已经够拖累他们了,他不忍心再给他们增添负担,便婉言谢绝了嘉濠的好意,他说在老家有房子,有点地,怎么也还能过得下去。
他当时还说,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过来投奔哥哥也不迟。可这一等,就等来文化大革命,就再没机会了。
十年以后,嘉渝在林口县的一个农村落了户,他把家刚安顿下来不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来到栀兰和嘉濠二队的家。
正值农闲,嘉渝住了一个月。兄弟两人围坐在火炉旁,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聊着家常。嘉渝在他哥三个当中,最善言谈,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几分幽默,让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嘉渝是木匠出身,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随身背着工具。他见栀兰他们来东北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跟嘉濠两人上山砍了几根水曲柳和黄菠萝拉回来。
哥俩先在屋里盘了一个大火炉,把圆木锯成木板。架在火炉上烘着,屋里弥漫着木头的清香。
嘉渝一边翻烤着木板,一边列出用料,叫嘉濠去买回来,什么明胶呀,黄粉呀,珠红呀,清漆呀,孩子们都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些名字。
他跟嘉濠两个人一头一个,熟练地拉着墨线,然后从中间把线捏起来拉紧,突然一松,“啪”地一松,一条笔直的黑线就清晰地印在木板上了。
几个孩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玩的东西,都争着去帮着扯线。他们才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木头,只要弹上这条墨线,都能锯成横平坚直的木板。
这让几个孩子大开眼界,都围着嘉渝看得入神,连刨子里飞出来的成卷的刨花,他们都捡起来当宝贝似的攥在手里。
木板全部刨平之后,嘉渝和嘉濠两个人拿着笔,嘴里叨叨咕咕地开始计算着,然后按照尺寸截断木板,再用铅笔在背面写上数字。
嘉渝熟练地凿眼,熬胶,调色,刷漆,不过几天的功夫,一对红彤彤、亮堂堂的大箱子就做成了,木板的清新与清漆的芳香交织在一起,那股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箱子通体是金黄色的,正面布满了精美漂亮、错落有致的木纹,摸上去光滑细腻,表面还泛着温润的亮光。
他又做了一个架子紧靠在西墙上,把两个箱子往上一摆,金灿灿地,把整个屋子都映得通亮,喜气洋洋的。
那对箱子是栀兰家里第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是孩子们最骄傲的宝贝,这两个柜子栀兰用了一辈子。
79年的春天,嘉濠把公公接来以后,就给嘉渝写信告诉他了,叫他有时间来半拉山住一段时间。
一直到了80年的年底,嘉渝才抽出时间,孩子们见到他,跟他亲热得不得了,天天缠着他,要他讲他们村里的故事。
嘉渝总是一边讲一边哈哈大笑着,跟嘉濠两个人坐在炕上,谁看都是双胞胎。他哥俩不仅长得一样,而且头型也一样,都是半白不白的短头发。
栀兰心里暖暖的,她问嘉渝,“咋不叫二弟妹一块来住些日子啊?这么多年没见了,我怪想她的。”
嘉渝听了,摇着头说,“她,没一件像样的褂子,出不了门。”
“离牡丹江那么近,还买不着一件衣裳吗?”栀兰感觉很奇怪。
“去好几趟了,阖牡丹江也没买着件带大襟的。”嘉渝认真地说。
“啊?哈哈哈——哈哈哈——”栀兰笑得直不起腰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指着他说:
“你这个死脑筋啊,都啥么年代了,还穿带大襟的?”
嘉渝摸着后脑勺,难为情地说,“那些洋式的她不行,不行……”
连嘉濠都乐出了眼泪。“改革开放两年了,你还那么守旧,平时你不听广播呀?”
“放啥么呀?啥叫改革开放呀?\"
“你呀!”嘉濠笑得脸通红。跟他解释说,“改革开放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政策,跟那时候可不一样。”
嘉渝听了,愣了一下,随即挠挠头,说:“那这么说,这个人还真不简单,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哈哈哈——”栀兰笑得前仰后合,“你说你这个榆木脑袋,可咋办呐!”
孩子们也跟着哈哈大笑,整个屋子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嘉渝一脸茫然,摸着后脑勺,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瞪着眼睛,看着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心里越发疑惑。
栀兰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说:“你真是不开窍,当然是男的啦!”嘉渝听了,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有点明白过来,喃喃地说:“噢,怪不得呐!”屋里人又是一阵哄笑。
嘉濠去世的时候,谁都没有心情,也就没告诉他。过了好些日子,他听说以后,一个人来到七队,去看望栀兰。
筱媛知道嘉渝来了,在周末晚上,姐妹三个一起回到家里。走在前面的舒婉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躺在炕头上的嘉渝,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靠在了筱媛的身上。
筱媛一下子反应过来,“别怕,是二叔来了。”她忘记告诉她了。筱媛说着抬头往屋里一看,嘉渝躺在炕头上,那是嘉濠的位置,从外面一看,可不就是嘉濠。
这哥俩长得太像了,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模一样。那脑型,那头发,简直就像一个人,难怪舒婉害怕。
嘉渝听说筱媛快结婚了,临走的时候,给筱媛拿了四十块钱,筱媛和栀兰都说啥不收,可嘉渝却笑呵呵地说,“俺现在条件好喽,俺啥也不缺了。等你们有时间过去看看,想吃啥么都有。”
嘉渝在林口安家以后,栀兰一直惦记着要去看一看。听说嘉渝有点毛病,她更是着急得不行。
八六年的寒假,筱媛陪着栀兰一起去林口县看望嘉渝。他们从牡丹江下了火车,换乘了一辆老旧的长途汽车坐到公社。
她一边走一边打听,一路翻山越岭,趟着过膝的大雪,路过大队,走到小队,一共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
到嘉渝的家里一年,眼前的景象让她们心里一沉。锅台是几块大石头垒起来了,连块放盆子的平地都没有。一家人吃的,没有一点像样的东西,好歹是饿不死就是了。
二弟妹忙着做饭,大闺女忙着给两个双胞胎喂奶粉。锅里煮的是玉米糊,饭桌上摆着几个黑面馒头,还有半碗咸菜。
筱媛赶紧抱过来一个孩子,接过奶瓶帮着喂奶。双胞胎八个月了,一男一女,是龙凤胎。
二弟妹性子像男人,一颗心全扑在地里,一干就是一整天。几个孩子断了奶,白天黑夜都得靠大闺女照管。孩子被累得实在受不住,见二弟妹又怀上了第八胎,气得直哭,说啥也不让妈妈再生了。
本来打算再生个儿子,正好四儿四女,多子多福,可是看孩子们那么为难,嘉渝跟二弟妹商量,“这一胎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送人吧。”二弟妹也实在没有办法了,抹着眼泪点点头。
嘉渝托人联系好了邻村一户姓周的人家,那家男人在打石场砸伤了以后,没生孩子,两口子为人特别好,嘉渝认为孩子送给他们最合适不过了。
孩子出生那天,周家两口子早早地就套好了牛车,在村口等着接孩子。
可没想到,孩子生下来是个双胞胎,一男一女。嘉渝一见孩子的面,说啥也舍不得给人了,他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地,好歹把周家两口子打发走了。
家里就有了老八和老九……
栀兰叹着气说,“可怜的嘉渝呀,你是活活累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