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是苏北农村夏收最忙碌的季节。栀兰和嘉濠的大婚吉日就定在六月初六。一大早,郭嫂子就过来帮桅兰梳妆打扮了。
在整个河北上庄,郭嫂子是最受欢迎的“全福人”。她不但父母、公婆、儿女都全,而且为人热情善良,平时也总是乐呵呵的面带欢喜,谁家办喜事都愿意找她过来帮忙。
“新娘子准备好了吗?轿子到门口啦——”随着喜娘的一声吆喝,桅兰在姐妹们的搀扶下迈出闺房。
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绣花缎嫁袍,上面是绣着“龙凤牡丹”的过膝夹袄,下面是绣着“缠枝莲”裤角的红绸缎裤子,脚上穿着她自己亲手纳的绣花鞋,鞋面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取“百年好合”之意。
栀兰含着泪给大大和妈妈磕头拜别,起身又走到伯母面前,跪了下来给伯母磕了三个头,她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伯母几天前就再三叮嘱,“上轿的时候千万不能掉眼泪哈,那样不吉利。”栀兰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坚决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要跟嘉濠顺顺利利地过一辈子。
佑升从喜娘手里接过大红绣花盖头给妹妹蒙在头上,把栀兰背到轿上。
院门外,一排花轿已经停稳,栀兰坐的是八人抬的大红花轿,轿帘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轿顶上还缠着红绸扎成的花球,四周挂着风铃。
另外三顶是四人抬的花轿,坐着哥哥嫂子、侄子侄女和伴娘。 轿夫们一声吆喝,轿子便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
艳阳高照,金黄的麦浪在热风中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清香。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跟在花轿的后面,一路吹吹打打,场面好热闹。
他们抬着雕花床、梳妆台、八仙桌、太师椅……从家具到细软,从铺盖到穿戴,堂上堂下,屋里屋外的所有用品、粮食,应有尽有,总共十六大件,四个人抬一件,六七十人的队伍排出很长,好气派。
“栀兰嫁得真风光啊,你看人家的大大妈妈给置办得多么齐全,到了婆家保管没有气受。”
“就凭栀兰那么好的闺女,谁家娶了去,还不是烧了高香啦?”
“就是喃,论长相,论人品,论本事,这十里八庄也没有能赶上她的。”
“听说栀兰嫁了个好人家,是靠山庄的大户,新郎还是社长呢。”
沿途的乡亲们早早地等在路旁看热闹,小孩子们追着轿子跑,争抢着要喜糖,要花生吃。
“新娘子到村口啦——”,放哨的大孩子一声大喊,黎家大院里顿时沸腾起来。
鼓乐班子奏起了《百鸟朝凤》,二十多个精壮后生组成的迎亲队伍齐刷刷在门前排成两排,他们一色穿着崭新的白布褂子,腰上系着红绸带。
院子内外早已张灯结彩,大门上贴着崭新的对联:“红梅多结子,绿竹广生孙”,横批是“鸾凤和鸣”,被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轿子还没到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响了起来,空气里到处都是炮药味和烟火味。栀兰长吸了一下鼻子,这气味还挺好闻的。
喜娘掀开轿帘,扶着栀兰踏上铺了红布的马鞍。好在桅兰还能看到自己那双绣花鞋的脚尖,才稳稳地跨过了火盆。
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忙着往新人身上撒五谷杂粮,边撒嘴里边高声喊着:“一把麸子一把枣,大的领着小的跑!”乡亲们传来一阵阵欢笑声和喝彩声。
嘉濠穿着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大红花,浓眉下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紧盯着栀兰的两只脚,紧张得汗都下来了。
他不停地搓着两只手,不知道放到哪里是好。在一群年轻人的哄笑中,他被推到了新娘子跟前。
嘉濠大大方方地接过喜娘手里的红绸牵巾,和他心心念念的栀兰并排站在一起。
“快撒喜钱——”主事人一声吆喝,小伙子们抓起箩筐里的铜钱铆足了劲往天上抛。大人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抢着……
栀兰听着这一阵又一阵地欢呼声,脸上泛出了喜色,早上出门时的忧伤和不舍,顿时一扫而空。
婚后的第三天晚上,所有的操办,所有礼仪都安排妥当,老亲们也都一一送回,栀兰和嘉濠终于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
新房是西厢房靠南的一间,墙上贴着大红“双喜”字,窗户上贴着各种颜色的剪纸。嘉濠点亮小油灯,暖黄的灯光映在土墙上。
“嘉濠,希望俺两个人能永远这样,恩恩爱爱,不打不闹,不管到多少年。”栀兰深情地看着嘉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从心里害怕,怕自己会跟妈妈一样,嫁了人就委屈一辈子。
“你放心吧,俺俩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娶到家,怎舍得叫你再受委屈,一辈子都不会了。”嘉濠动情地拉着栀兰的手。
“那俺俩立个君子协定吧,对你我都是个约束。”栀兰转着滴溜的小眼睛,看着嘉濠。
“好啊,你这个小脑袋瓜里想法还不少呐。”嘉濠笑着摸着栀兰的头。
“那你先说吧,你是男人。”栀兰谦让着。
“你先说。在我这里,不讲‘男尊女卑’。”嘉濠拍拍自己的心口。
“行,那我先说,你看哪不合适,再改。”其实,早在栀兰六、七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什么样的日子。而且,大大和妈妈每次打仗之后,她的这种想法就更明确,更坚定。
“第一,坚决不打仗。任何事情都不能自作主张,必须通过商量,意见一致再行动。”
“好,我同意。”嘉濠笑了,“那第二呢?你接着说。”。
“第二,将来不管有几个小孩,都得让他们上学,上到哪供到哪,不论男女。”
“行,没问题。”嘉濠故意逗桅兰,看她还想说啥,“那第三呢?君子协定怎也少不了三条啊?”
“第三条你说,都叫我说了显得不公平。再说了,这些都是我说的,万一你不承认怎办?”
“行,那就我来说。”嘉濠坐直了身子,重新把栀兰搂到怀里,“无论我俩将来条件如何,都要孝敬双方的老人,跟家里的每个人都要和睦相处。”
“好,我同意,这也是我想说的。”栀兰没想到嘉濠跟她想的竟然完全一致,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稳下来了。
“既然是君子协定,那我俩就得按这个办,不能反悔。”她还是心有余悸。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嘉濠郑重举起一只手向栀兰保证。
他知道,栀兰内心的不安和顾虑,来自她父母婚姻的不幸。他能想象到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栀兰,有多可怜,多无助。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但他是男人,他和栀兰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暗暗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好好爱护她,绝不能再叫她受半点伤害。”
在大多数人家还靠打骂过日子的年代,桅兰和嘉濠就懂得以“爱”和“尊重”经去经营他们的婚姻了。那时候,桅兰还不满十八周岁。
栀兰孝敬老人,爱护弟弟妹妹,全村老少有口皆碑,村里了解栀兰在娘家的工作情况,提拔她做了靠山村生产队的副队长。茶余饭后,她除了跟嘉濠学识字,两个人还经常在一起商量工作上的事。
一年后,栀兰生下了大儿子逸卿。她辞去了副队长职务,专心在家照顾孩子。
小逸卿的到来,为黎家大院增添了无尽的喜悦,老祖母更是逢人便夸。第五代长房长孙,这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呀。
她亲手给重孙子绣了一顶老虎头帽子,把压箱底的银元翻了出来,缝在帽子后面的两条飘带里,保佑孩子长命百岁。
逸卿也的确是长的可爱,周正饱满的长方形脸,浓眉大眼的,跟嘉濠小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偏又随了妈妈的白肤色,小嘴一天到晚也不闲着,别提多招人稀罕了。
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了,村里的大喇叭整天广播着各种消息,外面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栀兰着急了。
一年多没出去工作的桅兰,感觉自己好像跟不上形势了,她想给逸卿把奶断了,交给婆婆和奶奶帮她带,自己去生产队参加劳动。
晚上,她把想法告诉了嘉濠,想得到丈夫的支持。
嘉濠想了一下,耐心地说:“小逸卿才刚过生日,本来还没太硬实,现在要断奶的话,一是奶奶和妈妈都不能同意,二是他要真是因为断奶上火再闹点啥么毛病,你说你多后悔呀?”
他下地给栀兰冲了碗红糖水,“我看你自从生完逸卿,身体一直就没恢复过来,不如趁现在好好养养,有时间就学点东西。不然等以后孩子多了,你恐怕就没有精力学了。”
栀兰听嘉濠分析得的确有道理,现在就给逸卿断奶的话,她自己也有点不舍得。
“你要是白天在家实在呆不住的话,就去东院给嘉信家大婶子也扎古扎古腿吧,她那条老寒腿也跟俺妈妈一样,都是多少年的病根了。”
“那行,明天我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