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暖光与裂痕
秋意渐深，梧桐叶落了满地，像是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带着季节更迭的韵律。距离“心域”项目初审通过已过去一周，封瑶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课程、项目研究、文献阅读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却又奇异地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踏实。这种踏实，源于内心深处的笃定，以及对未来清晰的把握。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澄净的玻璃，在她摊开的书本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查阅一篇发表于顶级期刊《神经元》上关于认知神经科学的国外最新文献，偶尔提笔在摊开的皮质笔记本上记录下要点，字迹清秀工整，逻辑脉络清晰。笔记本的旁白处，偶尔还会出现她随手画下的、关于神经网络连接的简易草图。
“这里，”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她正在阅读的一段复杂论述旁，那处正探讨着情绪记忆编码的神经机制，“关于杏仁核与海马体在情绪记忆编码中的协同作用，这篇文献的论述可能过于简化了，偏向于传统的线性模型。上周《自然·神经科学》刚发表了一篇来自斯坦福团队的驳论文，基于新的光遗传学实验数据，提出了一个更复杂的、涉及前额叶皮层前置调控的并行环路模型。”
封瑶抬起头，对上徐卓远镜片后专注而沉静的目光。他自然地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身上带着室外微凉的秋意和淡淡的书墨香气。他将手里拿着的一本最新期《自然·神经科学》外文期刊推到她面前，翻到了折角的那一页。
“你看这里，”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讲解起来，声线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和属于研究者的纯粹，“新的研究发现，在特定恐惧情境的记忆固化初期，前额叶皮层腹内侧区（vmpFc）的抑制性调控作用比传统认知中认为的‘后期整合’角色更为前置，它甚至能影响杏仁核-海马体对话的‘闸门’……”
封瑶认真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期刊上的图表，时而点头，时而微蹙眉头提出自己的疑问：“也就是说，传统的‘编码-固化-提取’模型需要加入一个更早期的‘情境评估与调控’模块？这个vmpFc的早期介入，是否意味着情绪记忆的可塑性比我们想象的更大？”
“可以这么理解。这为‘心域’项目中情绪模式的干预和重塑提供了更精细的神经生物学依据。”徐卓远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对她能迅速抓住核心并联系到实际项目表示认可。
周围有细碎的议论声隐约传来，夹杂着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徐卓远作为校内知名的学神，家世优越、能力超群，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而他最近频繁地与封瑶这个曾经“声名不显”甚至有些“阴郁孤僻”的女生同进同出，一起泡图书馆、讨论问题，自然引来了不少猜测和探究。
但封瑶的心境已然不同。前世的她，敏感于每一道目光，自卑于每一句议论，像只受惊的刺猬，将所有的关怀都视作别有用心，尤其是来自徐卓远这种看似遥不可及的存在。她曾固执地认为，他那样的天之骄子，对自己的帮助不过是出于同情或是优越感的施舍，她甚至用尖刻的言语推开过他伸出的手，将自己牢牢困在孤独和怨恨的壁垒里，也错失了许多。
重活一次，跳出迷障，她终于看清，他那份沉默的守护背后，是笨拙却真诚的关心，是源于深刻理解与尊重的同行者姿态，而非居高临下的怜悯。这一世，她学会了坦然接受这份善意，并努力以同样的真诚、在学术上更快的进步去回应，与他并肩。
“我明白了，”封瑶眼中闪过恍然的光，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却发自内心的笑容，如同穿透薄雾的阳光，“谢谢学长。这样一来，我之前基于旧文献构建的那个情绪迁移模型的初始参数设置，特别是关于情境权重分配的部分，就需要重新调整了。”
她的笑容自然明亮，不再带有前世的阴霾和刻意维持的疏离，仿佛洗净尘埃的明珠，终于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温润光泽。徐卓远看着她，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精装书页的边缘，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心底一闪而过的波澜。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理性至上的湖面，因她这一笑，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名为“心动”的暖流涌入，陌生而汹涌。
“瑶瑶，”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下午去实验室？你调整完参数，我们可以直接跑一遍模拟，看看新模型在极端情绪场景下的稳定性。”
“好。”封瑶利落地应下，开始收拾桌面上摊开的书籍和笔记。她知道，这是徐卓远能表达的、最直接的信任与邀请——邀请她进入他绝对专注、不容外人打扰的技术世界，与他并肩作战。这种认可，比任何言语都来得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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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怯懦却努力保持镇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请问……是徐卓远学长吗？”
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牛仔裤、搭配一件简单格子衬衫的女生站在旁边，手里紧紧抱着几本厚厚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编程书籍（《算法导论》、《深度学习进阶》、《并行计算架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纯粹的崇敬表情。她看起来有些瘦弱，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沉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求知若渴的光芒。
封瑶认得她，是计算机系大二的学妹，名叫林薇，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但据说专业成绩极其优异，是靠着全额奖学金和兼职收入才能在这所顶尖学府继续学业的。前世，封瑶对她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她后来似乎也在人工智能领域有所成就，但过程颇为坎坷，曾因缺乏资源和背景在初期屡屡受挫，后来凭借一项突破性算法才崭露头角。
“我是。”徐卓远的态度一如既往的简洁，甚至带着点出于本能的疏离。他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个人崇拜色彩的打扰。
林薇似乎更紧张了，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说：“学长，我……我拜读了您上次在‘星火论坛’上发表的那篇关于异构计算环境下深度学习模型负载优化的文章，有几个地方，特别是关于‘动态感知负载均衡算法’的核心推导过程不太明白，不知道能不能……占用您一点时间，请教您一下？”她说完，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又带着生怕被拒绝的忐忑。
徐卓远微微蹙眉，他并不喜欢在非工作场合、非预定安排下被打扰，尤其是讨论这种需要投入大量精力进行逐步推演和解释的硬核技术问题。他习惯的是高效、精准的交流。他正要开口，用一贯冷静的语气婉拒——
封瑶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动作细微，带着安抚的意味。
封瑶看向林薇，目光温和而包容，主动接话道：“是关于你文章里提到的‘动态负载均衡算法’中，基于历史负载预测阈值设定的那部分推导吗？”她刚才恰好也翻过那本登载了徐卓远文章的期刊，对那篇在业内引起不小反响的重量级文章有印象，甚至私下推导过其中几步。
林薇惊讶地看向封瑶，没想到这个站在徐学长身边、看起来温柔漂亮的学姐竟然也懂这么硬核艰深的技术，而且一语中的，连忙点头，像是找到了知音：“是的，学姐！就是那部分，关于那个非线性阈值函数的迭代优化过程，从公式（7）到（9）的推导我觉得有些跳跃……”
封瑶笑了笑，对徐卓远说：“那个推导过程确实有些凝练，省略了几步中间变换，我刚开始看的时候也卡了一下，后来自己补上了才通畅。”她转而看向林薇，语气平和友善，“林学妹，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正好我也再学习一遍，巩固一下理解。”
徐卓远看了看封瑶，从她眼中看到了鼓励和支持，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执着、基础似乎不错的学妹，想到封瑶刚才提到的“自己也曾卡住”，最终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说：“去那边空位吧。”指向旁边一张更大的、无人的阅览桌。
三人换到了新位置。讨论中，封瑶并没有喧宾夺主，而是巧妙地将话语权留给徐卓远和林薇，自己则扮演着引导者和补充者的角色。她引导林薇提出更具体的问题，偶尔在徐卓远言简意赅、高度精炼的解释过于抽象时，用更形象、更易懂的方式补充几句背景知识或直观比喻。她看得出，林薇是真心热爱技术，思维敏捷，基础相当扎实，只是缺乏一些高阶的引导和接触前沿资源的机会，那种对知识的纯粹渴望，让她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在黑暗中摸索、渴望一盏指路明灯的自己的影子。
徐卓远起初还有些公事公办的冷淡，但随着讨论深入，林薇提出的几个问题逐渐触及核心，甚至展现出了对算法底层逻辑的独特思考角度，他也发现了这个看似腼腆的学妹在算法思维上的闪光点和潜力，解答的态度渐渐变得认真起来，甚至会反问林薇的看法，进行简短的探讨。
讨论结束后，林薇感激得几乎要鞠躬，眼眶甚至有些微红：“谢谢学长！谢谢封瑶学姐！我……我真的是受益匪浅！之前自己想了好几天都没想通……” 她看向封瑶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这个学姐不仅技术好，人还这么温柔友善。
封瑶微笑着鼓励了她几句：“你的问题很有价值，思路也很清晰，能问到点子上说明你基础很扎实。坚持下去，以后在这个领域肯定能做出成绩。”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对了，‘心域’项目组后期可能需要在异构计算方面做一些深度优化，如果你有兴趣，到时候或许可以参与一些外围的模拟测试工作，积累经验。”
林薇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的吗？谢谢学姐！我一定努力！”这对于缺乏项目经验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离开时，她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背影充满了希望和干劲。
看着林薇离开的背影，徐卓远侧头看向封瑶，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探究：“你似乎很欣赏她？” 他很少见封瑶对陌生人如此主动地释放善意和提供机会。
封瑶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徐卓远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语气带着些许感慨：“只是觉得，看到一个有天赋、又肯努力、眼神干净纯粹的人，在能帮一把的时候，伸伸手的感觉……很不错。”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回忆的怅然，“而且，看到她为了一个技术问题锲而不舍、抓住机会勇敢提问的样子，有点像看到……曾经的自己。”那个同样渴望被认可、渴望抓住每一次微光般的机会，却因为内心深处的自卑、敏感和外部环境的压力而步履维艰、甚至差点迷失的自己。
徐卓远沉默了片刻，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关于她前世未曾明说的自卑与挣扎，关于她今生的释然与成长。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她耳边一缕被窗外秋风吹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细腻的耳廓。
那微凉而短暂的触感让封瑶微微一颤，心尖仿佛被羽毛拂过，她抬眸看他，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无比，仿佛这个亲昵的举动已经做了千百遍，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漏了半拍，以及那微微泛红、试图隐藏的耳根泄露了一丝内心的不平静。他迅速收回手，视线重新落回摊开的书本上，语气强行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走吧，去实验室。模型模拟需要时间，晚了可能排不上高性能计算集群的档期。”
封瑶看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心底那片柔软的角落仿佛被秋日暖阳彻底填满，暖洋洋的。她知道，他听懂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并用他特有的、笨拙却真诚的方式给予了回应。他们之间，无需太多言语，一种默契的理解和支撑正在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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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仿佛难以分割。周围仍有若有若无的议论声，但封瑶已经可以完全无视，她的内心足够强大和充盈。她不再需要从外界的评价中寻找自我价值，她的根须，正深深地扎进知识的广袤土壤，扎进与身边之人共同构建的信任、理解与扶持之中，缓慢而坚定地生长，汲取着力量。
她重活这一世，不仅要弥补前世的遗憾，挽回失去的亲情与可能错失的爱情，更要成为一个更好的、能够温暖自己、也能照亮他人的封瑶。而徐卓远，就是这条布满挑战却也充满希望的路上，最沉默也最坚定的同行者。
只是，平静祥和之下，暗流依旧涌动。周昀和李茜那边看似偃旗息鼓，但她通过一些零碎的信息感知到，他们的小动作并未停止，或许正在酝酿着什么。而更庞大、更令人心悸的、来自前世的阴影——那个最终导致她与家庭决裂、让她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的巨大商业和情感陷阱，也正在时间的轨道上，依照着前世的记忆，缓缓逼近。她能感觉到那越来越近的压力。
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逐渐修复的家庭关系作为后盾，有徐卓远作为并肩作战的伙伴，有逐渐成长的、强大的内心，还有了像林薇这样可能在未来成为助力的新朋友。她掌握了先机，拥有了力量。
阳光正好，未来可期。而她，已准备好迎接一切风雨，并坚信自己能拨云见日，守护住此生最重要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