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遗憾的终点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占据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凉意。心电监护仪上,那道曾经起伏跳跃、象征生命的绿色线条,最终拉成一道冷酷、平直的无情直线,伴随着悠长而刺耳的蜂鸣声,宣告了一个灵魂与尘世的诀别。
封瑶的意识轻飘飘地悬浮在病房一角,一种奇异的抽离感笼罩着她。她低头,望着病床上那具苍白、安静得过分的躯体——那是二十三岁的她,因一场急剧的、几乎未曾给她反应时间的酒精过敏休克,生命被强行画上了休止符。散落的黑发衬得她的脸颊毫无血色,竟有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美感,只是这种美,已然凝固。
“原来……灵魂真的存在。”这个念头浮起时,没有庆幸,只有无尽的茫然。没有传说中引路的黑白无常,四周是一片虚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唯有一股无形的牵引力,温柔却又不可抗拒地包裹着她,带着她开始回溯人生最后、也最清晰的片段。
景象流转,她“看”到了父亲封建国像一阵狂风般冲进病房。这个在建筑工地上被岁月磨砺得沉默寡言、脊背微驼的中年男人,此刻所有的坚强外壳轰然崩塌。他踉跄着扑到病床前,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痕、曾扛起无数钢筋水泥的粗糙手掌,颤抖着、极其小心地一遍遍抚摸着女儿冰凉的脸颊,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她唤醒。泪水混着汗水纵横在他沟壑渐深的脸上,他喉咙里发出的,不是清晰的哭喊,而是如同失去幼崽的困兽般,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形象,在此刻彻底坍塌,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悲恸击垮的、无助的孩子。
病房门口,继母林慧倚着冰冷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一夜之间,她那头原本只是偶见银丝的头发,竟已花白了大半,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让人心酸。封瑶从未在林姨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那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空洞与茫然,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随病床上的养女一同离去,只留下一具徒具形骸的躯壳。
景象再次移动,聚焦到病房外的走廊。一个封瑶绝未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倚在尽头的窗边。徐卓远,那个高中时代曾被她当众狠狠羞辱过的清瘦少年,如今已褪去青涩,身形挺拔了许多。他紧握成拳的手中,露出一张泛黄脆弱的纸张。灵魂的视角让封瑶看得分明——那是高三那年,他鼓起全部勇气塞进她书桌的情书。当时,被自卑和偏执蒙蔽了双眼的她,认定这不过是一场恶意的嘲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冷笑着将信撕得粉碎,抛向空中。她从未想过,那个少年,会在她离去后,默默地将所有碎片一一拾起,用透明胶带,在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里,细心地将那份破碎的真心重新拼合、珍藏至今。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窗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沉沉的夜色。
随着灵魂的飘荡,时光飞速倒流,封瑶被拉回了那段她亲手将自己放逐至灰暗的青春。
父母那场耗尽彼此精力的离婚拉锯战后不久,父亲封建国经人介绍,认识了温婉的林慧,并很快重组了家庭。处于敏感叛逆期的封瑶,将父亲开始新生活的一切尝试都视作对过去、对母亲、也是对自己的彻底背叛。她将自己紧紧封闭在一个阴郁、坚硬的壳里,用怀疑和尖刺武装起脆弱的心脏。林慧小心翼翼端来的热牛奶,被她解读为故作姿态的虚伪;同学善意的接近和邀请,被她扭曲为令人难堪的怜悯。尤其是徐卓远那份笨拙而真诚的靠近,更是被她当成了世界上最恶毒的嘲笑,她用最伤人的话语,将他推开,也斩断了自己可能获得温暖的途径。
“他们都在可怜我。”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缠绕着她的心。她开始逃课,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成绩一落千丈。最终,高考名落孙山,只能进入一所普通的专科学校。抑郁的情绪如影随形,而就在她大专期间,父亲和林慧的孩子的降生,更像是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看吧,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从来都是多余的。”
酒精,成了她逃离现实、麻痹痛苦的唯一慰藉,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酒精有着严重的、甚至可能致命的过敏史。那一夜,在租住的、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伴着窗外孤寂的灯火,她灌下了整整一瓶廉价而灼烈的白酒。剧烈的过敏反应来得又快又猛,喉咙肿胀,呼吸断绝,在无边的黑暗吞噬意识前,她感受到的,是蚀骨的孤独和一种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感。
直到此刻,以灵魂的视角回望过往,如同观看一场漫长而细节毕现的电影,封瑶才清晰地看到了那些曾被自己偏执忽略的真相——
林慧并非虚伪。无数个深夜,她都会悄悄推开封瑶的房门,就着窗外漏进的微光,为她掖好踢开的被角,有时会停留片刻,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是满满的无奈与试图靠近却无从下手的疼惜。
徐卓远的真心也并非嘲弄。高二那年,关于她“家庭破裂、父亲不要她”的流言在班级里悄然传播,是她最敏感痛苦的时期。她不知道,是徐卓远暗中查到了始作俑者,用一个男生的方式,沉默却有力地让对方彻底闭了嘴,将一场可能更大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而她那看似因组建新家庭而忽略她的父亲封建国,书房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珍藏着什么?是她从小到大的每一张奖状、每一幅幼稚却充满想象力的画作,甚至还有她随手丢弃的、写着烦闷句子的草稿纸。每一件物品都被整理得平平整整,那是他笨拙的、深埋于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爱。
原来,爱从未真正离开过。它一直都在,只是被她用自怨自艾筑起的高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心门之外。
“如果……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封瑶的灵魂在无尽的虚空中剧烈地颤抖,悔恨如同岩浆般灼烧着她无形的意识,“我一定不会这样活着!我不会再伤害爱我的每一个人,我不会再辜负这仅有一次的生命!”
这个凝聚了她所有不甘、悔恨与渴望的念头,达到顶峰的瞬间,仿佛触动了宇宙中某个神秘的法则。一道刺目得无法形容、纯净至极的白光,骤然撕裂了包裹她的无边黑暗,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的意识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