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友畅饮达旦,了却了兄弟情谊的牵挂后,赵小白的心愈发沉静。飞升之期如悬于头顶的明灯,指引着前路,也映照出过往的尘埃。他知悉,在此界尚有一些无形的丝线牵连着他的心绪,需得亲自前往,一一拂去,方能以最圆满无暇的心境,迎接那通天之路。
他未曾惊动任何人,甚至未乘坐丹霄阁那华丽威严的飞舟,只是换上了一袭最寻常不过的青色布衣,收敛了周身所有灵力波动,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人游子,悄然离开了丹霄阁那云雾缭绕的仙境。
第一步,他回到了青岚宗。
如今的青岚宗,因着与丹霄阁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已非昔日东域那个偏安一隅的中等宗门。山门扩建,殿宇巍峨,灵气浓郁程度提升了何止数倍,往来弟子如织,个个气息精悍,脸上带着大派弟子特有的自信与朝气。
赵小白行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道上,无人识得他这位名震天下的丹霄阁创始者、化神老祖。他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穿过喧闹的演武场,掠过气象万千的各大主峰,径直向着记忆中最深处、也是最开始的地方走去。
杂役处。
与宗门整体的蒸蒸日上相比,这片区域似乎被时光遗忘,依旧保持着几分旧日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了些。低矮的屋舍,斑驳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土和药渣混合的气息。
他走到了那片曾经属于他的、也是最偏僻的一小块药园。园子还在,只是里面种植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些低阶的“清风草”、“凝露花”,换成了些他不认识的、灵气稍强些的品种。一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面容稚嫩、穿着粗布杂役服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灵草松土,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那株草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赵小白静静地站在篱笆外,看着那少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在这片土地上,为了生存,为了那渺茫的仙缘,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忍受着管事弟子的苛责,争夺着微薄的资源。那时的他,何曾敢想,有朝一日能屹立于此界之巅,即将飞升那传说中的灵界?
物是人非。当年的管事或许早已化作黄土,同期杂役或陨落,或归于平凡,唯有这片土地,依旧承载着一代又一代怀揣梦想或迫于生计的少年们的汗水与希望。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惊动那少年。只是默默站了许久,将那份最初的艰辛、那份对命运的不甘与挣扎,重新品味,然后轻轻放下。这里,是他道心的起点,坚韧、隐忍、不甘人后,皆源于此。
离开杂役处,他又来到了当年在外门时居住的那处小院。院子更为破旧了,显然已无人居住,门扉歪斜,窗棂上结满了蛛网。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内杂草已齐膝深。
他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当年他常在此树下打坐练气,憧憬着未来。树干上,似乎还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那是当年留下的印记吗?已看不真切。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杂草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曾经的喧嚣、同门的议论、修炼的瓶颈、突破的喜悦……所有的一切,都已被时光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一片荒芜与寂静。
赵小白闭上眼,神识如微风般拂过小院的每一个角落,感受着那残留的、极其淡薄的、属于他青春岁月的气息。良久,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这里,见证了他的成长,他的奋斗,也见证了他与柳如烟的初遇、与王铁柱等人的友谊。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记忆深处宝贵的画卷,无需沉溺,只需珍藏。
他悄然离开了青岚宗,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如同他从未回来过。
下一步,他走向了更远的凡尘,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小城。
缩地成寸,对于化神修士而言,跨越凡间距离不过瞬息。他并未直接出现在城中,而是在城外官道旁显出身形,如同一个远行归来的游子,步行入城。
小城依旧,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差不大,只是更显沧桑。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店铺幌子有些熟悉,有些已换了招牌。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多是凡人,偶有低阶修士路过,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熟悉的乡音入耳,带着一种遥远的亲切感。
他循着记忆,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城西那条熟悉的巷口。巷子深处,那处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院依然还在,只是门庭冷落,墙头野草枯荣。
他没有进去。父母早已故去多年,在他于修仙界初露头角时,便已竭尽所能为他们延寿,但凡人寿元终有尽时。他当年留下的金银财物,足以让家族后人过上富足生活,据说这一支后来也成了城里的小富之家,或许早已搬离了这处老宅。
宅院可以易主,繁华可以更迭,但血脉深处的根,却始终牵连于此。
赵小白在巷口站了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院中奔跑的稚童,看到了灯下父母慈祥而带着期盼的面容,听到了那一声声带着乡音的呼唤……
那些凡尘的温暖,早已远去,化作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角落。
他转身离开,未有留恋。径直出了城,走向城外那片依山傍水的家族坟地。
坟地比记忆中扩大了许多,立着不少新碑。他无需寻找,神念微动,便已感知到那座合葬的坟墓。墓碑并不显眼,与周围其他坟墓相比,甚至显得有些朴素,上面刻着父母的名字,落款是“不孝子赵小白敬立”。
坟茔之上,青草深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带着一丝荒凉与宁静。几株野花在草丛中零星开放,点缀着些许生机。
赵小白走到坟前,沉默而立。没有焚香,没有叩拜,更没有动用任何法力去修缮整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儿子,回来看望长眠的父母。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无从说起。
告诉他们自己已成化神,即将飞升灵界,成就此界传说?对于早已归于尘土的凡人父母而言,仙界的辉煌与凡尘的生死,已是两个世界的故事,或许只会让他们感到茫然与遥远。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些许浮尘,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
然后,他就在坟前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凉的墓碑,一如幼时依偎在父母身旁。
夕阳缓缓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余晖洒在坟头的青草上,也洒在赵小白平静的脸上。远处县城炊烟袅袅,犬吠隐隐,交织成一幅人间最寻常的画卷。
他就这样坐着,任由思绪放空,感受着这份与尘世最后牵绊的宁静。从青岚宗的起点,到故乡的终点,他仿佛走完了一个轮回。所有的奋斗,所有的荣耀,所有的悲欢离合,在此刻,都化为了这坟前深深的草木,无声,却蕴藏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开始降临,星子悄然浮现。
赵小白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坟茔,轻声道:“爹,娘,孩儿……要走了。”
声音很轻,随风而散。
说完,他转过身,不再回头,步履从容地向着来路走去。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气息便愈发空灵一分,那与凡尘俗世最后的牵绊,仿佛化作了身后的星光,依旧明亮,却不再成为前行的负累。他的眼神愈发清澈,道心剔透,再无滞碍。
了却尘缘,心境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