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风裹着灶膛里的柴火气撞进偏屋时,叶知秋正踮脚够梁上的竹匾。匾里晾着半排酱红色的腊肉,油光在木梁上淌成细碎的金,是今早陆沉舟和暖宝一起挂上去的——每串都系着红绳,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像极了陆野去年冬天系的那串。
“妈妈!”暖宝从灶房探出头,鼻尖沾着灶灰,“爷爷说今天的腊肠要晒足三小时!”他踮着脚,小手指向院门口的竹竿,叶知秋顺着看过去,竹竿上果然挂着几串新灌的香肠,风一吹,肉香混着松柏枝的烟火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陆沉舟从厨房端着青瓷碗出来,碗里盛着新腌的萝卜干:“小宝来得巧。你爸去年冬至,非要在院儿里支起竹匾晒腊味,说要‘晒足七七四十九天,过年蒸扣肉最香’。”他将碗搁在石桌上,“你爸灌香肠时总说‘要挑最肥的五花肉,三分肥七分瘦,这样咬起来才有嚼劲’。”
叶知秋接过陆沉舟递来的竹筛,指尖轻轻抚过腊肉表面的盐霜——和陆野去年腌的那批一个模样。那时他系着她的碎花围裙,蹲在灶前灌香肠:“秋姐,肠衣要吹得鼓鼓的,像小宝的腮帮子。小宝来帮忙,数着灌十节。”结果暖宝数到第八节就跑了,却被他追上抱起来:“小馋猫,香肠是给小宝的,不是给你当零嘴的。”
“阿野,”她轻声唤。
“在这儿呢。”陆沉舟从兜里摸出个旧布包,摊开在石桌上。布包里躺着半袋未拆的肠衣,还有张泛黄的便签纸,是陆野用铅笔写的:“腊味制作法:五花肉切条,用白酒抹匀,加花椒盐揉搓。灌肠要慢,每节留两指空隙。第一串挂东墙,第二串挂西墙,第三串……”字迹在这里晕开,像是被雪花浸过,“第三串留着过年,要系成同心结,像小宝的手绳。”
暖宝凑过去,踮着脚读便签:“妈妈,爸爸说要系同心结!”他的小手指着“同心结”三字,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蜜的枣,“我要帮爸爸打结!”
叶知秋笑着摸他的头。院角的老梅树下,支着口黑铁锅——是陆野去年冬天架的,说要“煮锅腊八粥,给小宝暖身子”。锅沿还沾着半粒米,是陆野前天试煮时留下的,他说“这粒米最圆,像小宝的眼睛”。
“爷爷,”暖宝拽了拽陆沉舟的裤腿,“我要帮爸爸灌香肠!”
他从竹篮里捧出把灌肠器,铜嘴上还留着陆野的指纹——是去年冬天他教暖宝灌肠时,小家伙攥着铜嘴留下的。陆沉舟握住他的小手,拇指抵着活塞:“你爸当年灌肠,总说‘要像给小娃娃喂饭,慢着点儿,别呛着’。”
暖宝的小手捏着灌肠器,活塞在他指缝里“咔嗒”作响,像陆野去年按活塞时的声音。他灌完一节,举着香肠喊:“妈妈,爸爸的香肠,我灌好了!”
“对。”叶知秋接过香肠,指尖触到肠衣的温度——和陆野去年递给她时一样,带着灶火的暖和肉的鲜。那时他蹲在她面前,举着香肠笑:“秋姐,你看这颜色,比小宝的脸蛋还红。”结果暖宝踮脚去够,碰落一串香肠,滚得满地都是,他却笑得直拍腿:“小宝是把香肠给大地送礼物呢!”
“妈妈,”暖宝突然抬头,“爸爸的香肠什么时候能吃?”
“要等过年。”陆沉舟指着天空,“腊月廿三祭灶,廿八蒸扣肉,三十晚上吃团圆饭。”他将陶壶里的米酒倒进碗里,甜香混着腊味漫开来,“就像小宝,去年还在学数数,今年已经能帮爷爷灌香肠了。”
暖宝捧着碗,小口抿了口酒,眼睛立刻亮起来:“妈妈,这酒有爸爸的味道!”
“是呀。”叶知秋摸了摸他的头,“是腊味的香,是米酒的甜,是爸爸的爱。”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院子。叶知秋坐在竹椅上,帮暖宝把腊肉挂上竹竿——竹竿是陆野去年冬天砍的,他说“要挑最直的,像小宝的脊梁骨”。暖宝踮着脚,把香肠一根一根挂上去,红绳在风里晃,像串跳动的火。
“妈妈,”暖宝突然指着香肠,“爸爸的香肠在笑!”
叶知秋抬头。阳光穿过香肠的油脂,在竹竿上投下橘红色的影子,像陆野从前举着香肠逗暖宝时的模样。那时他蹲在院里,举着香肠晃:“小宝,你闻闻,这是爸爸的味道。”暖宝踮脚去闻,被香肠的油星子蹭了鼻尖,他却笑得直拍腿:“小宝的鼻尖像颗小糖豆。”
“爷爷,”暖宝拽了拽陆沉舟的裤腿,“我想给爸爸系同心结!”
陆沉舟牵起他的手,走向竹匾:“你爸去年买了两丈红绳,说‘要留着给小宝系香肠,像系小宝的小辫子’。”他取出段红绳,绕在两串香肠上,打了个漂亮的结,“这样,两串香肠就像小宝和爸爸,永远不分开。”
“爷爷,”暖宝趴在竹匾前,“香肠什么时候能晒好?”
“慢慢来。”叶知秋握住他的手,“就像小宝,去年还在学走路,今年已经能跑能跳了。”
暖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香肠:“香肠香肠,你要快快晒好,等爸爸回来夸我!”
暮色渐浓时,三人围坐在石桌旁。陆沉舟煮了锅腊八粥,米香混着腊味漫开来。暖宝捧着蓝边瓷碗,小口抿了口粥,眼睛立刻亮起来:“妈妈,这粥有爸爸的味道!”
“是呀。”叶知秋笑着摸他的头,“是红枣的甜,是莲子的糯,是爸爸的爱。”
暖宝突然放下碗,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画纸:“妈妈,我给爸爸画了张腊味图!”他的小脸上沾着灶灰,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画里有爸爸,有香肠,还有我——我在灌香肠,爸爸在笑!”
陆沉舟接过画纸,画上的男人穿着蓝布衫,蹲在灶前,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举着灌肠器。背景里的夕阳把灶火染成橘红色,香肠上的红绳被风吹得翻卷,像团跳动的火。
“这是……”叶知秋的声音发颤,“去年冬天,爸爸教你灌香肠时,你画的?”
“对!”暖宝用力点头,“爸爸说,等我长大,要画幅‘全家腊味图’,挂在我们的厨房里。”
陆沉舟轻轻把画贴在竹匾旁的墙上。晚风掀起门帘,带来腊味的清香。暖宝趴在画前,小声说:“爸爸,我画好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陆沉舟的声音温柔得像晚风,“他说,小宝画得比去年还好。”
暖宝拽着她的衣角,指着竹竿上的香肠:“妈妈,爸爸的香肠在发光!”
叶知秋抬头。香肠在风里轻轻摇晃,红绳上的同心结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像颗未落的星。她想起陆野从前指着香肠说:“秋姐,腊味是时间的魔法,把肉香、盐味、我们的日子,都腌在一起。”
而此刻,暖宝的笑声混着腊八粥的甜香,混着香肠挂在竹竿上的轻响,在院子里轻轻飘——那是陆野留在人间的味道,是他们家的冬至,永远不会冷。
“阿野,”她轻声说,“小宝的香肠,你闻到了吗?”
“闻到了。”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柔而坚定,“它香在小宝的笑里,香在我们的饭桌上,香在每一个冬至的黄昏。”
暖宝蹦蹦跳跳地跑到他们中间,举着香肠喊:“爸爸妈妈爷爷,你们快尝!爸爸的香肠,还有我的画,都香香的!”
叶知秋接过香肠,咬了一口。油脂在舌尖化开,咸香混着肉的鲜,像陆野从前递过来的第一块腊肉。她望着陆沉舟眼角的皱纹,望着暖宝脸上的笑,突然明白——有些爱,从来不是浓烈的火焰,而是藏在香肠里的细语,是未系完的同心结,是煮了又煮的腊八粥,是孩子每一句“爸爸说”里,轻轻漾开的温柔。
就像陆野曾经说过的那样:“秋姐,我们的爱,要像这冬天的腊味,无论放多久,都永远香得让人舍不得忘。”
而现在,香肠在风里沙沙作响,竹匾里的画笺仍在飘。他们的冬天,正如这满院的腊味一般,在每一个平凡而又温暖的日子里,静静地发酵,暖暖地延续,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