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苑昭冤台再度开启。
天未亮,宫人便已奉命掘开一段陈年旧墙。
铁镐凿入夯土的闷响回荡在寂静的清晨里,像是一记记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泥土翻动间,白骨混杂其中,森然可见——有的指节蜷曲如抓,有的头颅碎裂凹陷,甚至还有孩童尺寸的残骸,被泥浆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这宫墙不是砖石砌成,而是用尸骨堆垒而成。
百姓跪伏于外围,掩面啜泣;宫妃们躲在廊下窥视,面色惨白如纸。
谁都不曾想到,脚下行走之地,竟是一座活埋的乱葬岗。
李崇武跪在台上,浑身抖如筛糠,额头早已磕出血痕。
他嘶哑着嗓子,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是崔元衡下令,要‘镇宫脉、压龙气’,说七十二具横死之魂最宜祭墙。我亲手焚尸,骨灰混入泥中,那段墙……便是如今的凤仪门东侧基座……”
话音落地,全场死寂。
沈青梧立于石案之后,素衣猎猎,眉心“判”字幽光流转。
她没有怒斥,也没有悲悯,只是轻轻抬手,灰金锁链自腕间蔓延而出,如蛇游走,在空中交织成一座通体泛着冷辉的桥梁——那是冥途之门,专引执念深重的残魂归途。
香坛燃起,三十六卷超度咒文逐一诵念。
每念一句,大地微震,阴风骤起;每焚一纸,空中便浮现出一道模糊的身影,或披发跣足,或断颈垂首,皆是当年含冤而亡、魂魄被困于宫墙之中的亡者。
他们无法言语,只能以魂火颤抖的方式向沈青梧致谢。
当最后一缕魂光踏上桥梁,缓缓步入幽冥裂隙时,天际乌云忽然裂开一线,久违的阳光穿透灰雾,洒落在昭冤台碑顶。
那冰冷多年的黑石,竟泛起一层极淡却真实的暖金色泽,宛如初春融雪的第一缕晨曦。
有人低声惊呼:“碑……碑亮了!”
是啊,它终于亮了。
这块承载无数冤屈的石碑,第一次不再是审判的象征,而是救赎的见证。
可沈青梧的脸色却比往日更加苍白。
霜色已从指尖蔓延至脖颈,呼吸之间,唇角溢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血线。
每一次超度,都是对她生命的反噬。
但她站得笔直,如同一柄插入大地的寒刃,宁折不弯。
与此同时,线清在偏殿彻夜未眠。
猩红命丝缠绕梁柱,织就一幅庞大命格图谱。
她的双手早已磨破,鲜血浸染丝线,却仍不停歇。
直到黎明前一刻,图谱终成——中央赫然是萧玄策的命格轮盘,金龙盘绕,帝星高悬,可龙身之上,却缠着一道漆黑如墨的枷锁,其根深植于“景明十年谋逆案”节点,源头直指先帝萧承禹!
“原来如此……”线清喃喃,“他并非弑兄主谋,而是被‘摄魂蛊’操控心神,沦为行凶工具。真正的罪人,是他亲父!”
更令人震骇的是,图谱边缘浮现一行细小篆文:【契约烙印·地府缄默令】——先帝以百年国运为代价,与崔元衡勾结,换取地府对这场逆伦血案的沉默。
而今,这份罪孽并未终结,反而如毒藤般缠绕在萧玄策命格之上,化作“替罪枷锁”。
他这些年来的多疑、暴戾、梦魇频发,皆由此而生。
断言赶来时,看到图谱当场变色。
“不可追究!”他一把抓住沈青梧的手臂,声音低沉而急迫,“若你公开此判,等同揭穿先帝罪行,动摇王朝正统。一旦气运崩塌,边关烽火必起,百姓流离,天下大乱!你虽执冥律之权,但……不可不顾苍生!”
沈青梧静立不动。
风拂过她的长发,露出额心那道逆旋的“判”字。
它此刻光芒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她望着碑石上刚刚浮现的四个大字:萧玄策(共犯)
良久,她缓缓提起判魂笔。
墨落无声。
她在“共犯”二字旁,添上一行小字:
非主恶,受控于父,罪减三等,须以余生赎之。
笔尖收回那一刻,整座昭冤台微微一颤。
冥律承认了裁决——既未放纵,也未毁基业。
她转身,对断言道:“我不毁江山。”
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却又重如雷霆:
“我只毁谎言。”
夜幕降临。
御书房烛火未熄。
萧玄策独坐案前,批阅奏折的手指微微发颤。
连日来噩梦不断,梦中总有枯骨攀爬龙椅,耳边回响着“你还记得吗”的低语。
他不信鬼神,可自从那日在铜镜中看见自己命格显化为枯骨龙袍之相后,心底便再也无法平静。
门外传来脚步声。
极轻,却步步清晰,像是踏在人心之上。
他抬头望去。
只见沈青梧缓步走入,素衣如雪,眸光似渊。
她手中并无刀剑,也无证供,只有一卷修改后的判决文书。
她走到案前,将文书轻轻放下。
淡淡道:
“陛下,该看的,我已经让你看了。”夜色如墨,浸透了整座紫宸宫。
御书房内,烛火在风中簌簌抖动,映得萧玄策眉骨深陷,眼底布满血丝。
连日来,奏折上的字迹在他眼中不断扭曲,仿佛每一道朱批都沾着未干的血。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触到的是冷汗与疲惫交织的黏腻——自那日铜镜中窥见枯骨龙袍之相后,他的梦便再无宁日。
不是铁索拖地的声响,便是无数双空洞的眼眶从地底望上来,无声诘问:“你还记得吗?”
他还记得。
那些被抹去的名字,那些被焚毁的卷宗,那些深夜里死于“暴病”的宫人、宗亲、旧臣……他曾以为那是权谋的必然代价,是帝王之路必经的血途。
可如今,每一个名字都在魂火中复活,每一缕冤气都在暗处低语。
就在这时,门无声开启。
风卷帘动,一道素白身影走了进来。
沈青梧的脚步极轻,像一缕游魂踏月而至。
她未带宫婢,未持灯笼,只一身素衣,发间无簪,腕上锁链隐匿不见。
可她所过之处,空气骤然降温,烛焰齐齐向一侧倾斜,仿佛有无形之物为她让路。
萧玄策猛地抬头。
目光相撞的一瞬,他心头竟掠过一丝战栗。
她走到案前,取出一卷文书,轻轻放下。
纸面泛黄,边缘焦灼,正是昭冤台刚刚定谳的判决书——但上面多了几行小字,墨色深沉,如刻入骨。
“你可以继续做你的皇帝。”她开口,声音很淡,却字字如钉,“但从此以后,每年清明,你必须亲赴昭冤台,宣读当年未尽之冤,并接受亡魂质询。这是赎罪,也是警示。”
殿内死寂。
连烛芯爆裂的轻响都清晰可闻。
萧玄策盯着她,忽然笑了,笑声低哑而冰冷:“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低头?朕是天子,承命于天,统御万民。你不过是个借阴司之力逞威的孤魂野鬼,也配定朕的罪责?”
沈青梧没有退步。
她只是直视着他,眸光幽深似渊,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此刻强作镇定的脸。
“你错了。”她缓缓道,“我不是要你的江山,是要你低头。”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我已经赢了。因为你开始害怕了——怕的不是我,是那些你亲手埋葬却从未安息的灵魂。你怕某一天,他们真的从地下爬出来,指着你说:‘萧玄策,你也曾默许这一切。’”
萧玄策瞳孔骤缩。
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他想反驳,想怒斥,想命侍卫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可他动不了。
喉咙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因为他知道,她说对了。
他确实在怕。
怕午夜梦回时那声声哀嚎,怕批阅奏折时突然浮现的惨白脸庞,怕自己坐的不是龙椅,而是由白骨堆砌的祭坛!
而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妖,不是鬼,却比任何魑魅魍魉更令他无法掌控——她执掌的是比皇权更古老的律法:冥罚不可逃,因果终有报。
沈青梧见他不语,唇角微扬,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转身欲走,步伐虚弱却不肯踉跄。
可就在跨过门槛的刹那,身形猛然一晃——
一口鲜血喷出,溅落在青砖之上,宛如雪地绽开一朵猩红梅花。
她扶住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唇边却仍挂着那抹近乎讥讽的笑。
“够看到你跪在昭冤台前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