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钟响,三声撞入云霄,九千贡士齐刷刷执笔端坐,衣袍如雪,肃穆无声。
金銮殿外丹墀之上,晨雾未散,一道白衣身影踏雾而来,步履轻缓,却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之上。
沈青梧来了。
她一身素白宫裙,无珠翠,无纹绣,唯袖口染着斑驳血痕。
风过处,衣袂翻飞,像是一只自冥途归来的孤鹤,不沾尘世烟火。
所有目光汇聚于她,惊疑、讥笑、不屑,还有几位主考官眼底掠过的杀意。
唯有高台之上的皇帝萧玄策,指尖轻轻叩击龙椅扶手,眸光幽深如渊,仿佛早知她会来,又似在等她打破这虚伪太平的最后一道屏障。
她站定于丹墀中央,仰头望向文渊阁方向——那座藏书万卷的巍峨楼阁,此刻正被一层诡异红雾笼罩,宛如活物般缓缓呼吸。
她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
下一瞬,她猛地撕开左袖,露出一截苍白手臂。
寒光一闪,金钗刺入肌肤,鲜血汩汩而出,顺着手腕滑落掌心,汇成一汪猩红。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虚空缓缓勾画。
不是汉字。
而是地府古篆——“赦”。
第一笔落下,文渊阁内一声闷响,一本《律刑通典》骤然自燃,火焰银白,中有冤魂哀鸣而出,扭曲升腾,转瞬消散于天际。
第二笔划出,三十七卷伪契同时爆裂,纸灰纷飞如蝶,却带着凄厉哭嚎。
第三笔完成,“赦”字悬于半空,流转幽光,似有万千亡魂低语诵经。
整座文渊阁剧烈震颤,梁柱龟裂,书架倾塌。
那些平日被视为圣典的律法文书,竟如腐肉般剥落溃烂,一条条红线从纸页中钻出,竟是由无数微小符咒编织而成的“万契归心阵”正在崩解!
“大胆妖妇!”严阁老怒吼,须发皆张,手中朱笔狂舞,“敢毁我大胤法统根基!”
他隔空一划,数十卷典籍腾空而起,纸页翻卷如翼,瞬间化作血鸢——双目赤红,喙利如刀,挟着腥风扑向沈青梧面门!
风声呼啸,利爪将至。
一道黑影骤然横移前方。
烬瞳现身,手持石烬碑,单膝跪地,碑面重重砸下!
“轰——!”
地动山摇。
碑上浮现出古老文字,一字一光,凝聚成句:“伪契非法,当焚!”
金光扫过,血鸢尚未近身便尽数炸裂,化作漫天血雨,还未落地,已被净化成灰。
就在此刻,沈青梧最后一笔落下。
“赦”字完整烙印虚空,她猛然抬手,掌心血光暴涨,狠狠拍向地面!
“咚——!”
如同冥鼓擂动,整座皇宫为之剧震。
文渊阁地基裂开一道幽深缝隙,漆黑门户自石烬碑底缓缓开启,阴风怒号,鬼哭狼嚎。
九千残魂自门中涌出。
他们身穿血袍,双眼无瞳,面容模糊,却是曾经被诬陷、被抹名、被削籍的无辜者。
他们的名字从未登榜,他们的冤屈无人听闻,如今却被一道魂契同感唤醒,成为冥途律令的执行者——“血巡使”。
他们齐齐跪地,叩首三下,动作整齐如一人。
随后,四散而去,附于每一卷伪契之上。
怨气激活罪痕,那些曾被篡改的文字开始渗出血珠,一句句虚假判词自行浮现原形:“受贿三千两”原是“赈灾粮八百石”,“通敌叛国”实为“谏言触怒权臣”……
严阁老大骇,踉跄后退:“不可能……万契归心,民意即法!你怎么可能破阵?!”
他疯狂翻开《律刑真经》,高声诵念镇魂咒文。
可那经文出口,竟扭曲变形,化作一条条黑色虫状物,自他口中爬出,盘踞梁柱,嘶叫不止。
正是伪契文灵——墨言。
它们是由千年谎言孕育而生的文字之灵,靠谬误存活,以颠倒黑白为食。
此刻感知到“赦”字威压,竟提前苏醒!
“沈青梧有罪!当诛!”
“她勾结阴司,祸乱人世!”
“她是妖孽,该焚于烈火!”
声浪如潮,直冲识海。
沈青梧闷哼一声,身形微晃,心口银焰剧烈跳动,皮肤下黑蛇纹再度蔓延,那是契约反噬的征兆。
她咬牙,指尖掐入掌心。
前世枉死山野,尸骨未寒;今生被困深宫,步步荆棘。
她早已不怕痛,更不怕死。
怕的是,这世间,从此再无“真话”二字。
她缓缓抬头,眼中已无悲喜,唯有决绝。
她抬起染血的手指,将最后一滴心头血注入“赦”字核心。
刹那间,银焰倒卷,逆流而上,顺着那万千谎言之音反向灼烧!
“啊啊啊——!”
墨言惨叫,身躯寸寸焦黑,纷纷坠落化灰。
梁柱清空,殿内骤然寂静。
只剩她独立丹墀,白衣染血,宛如从地狱归来。
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冷彻如冰的眼。
她缓缓抬头,望向高台尽头,那个始终沉默的男人。
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文渊阁最高处的焚书台。
那里,静静躺着一卷泛黄原稿——《罪契总纲》。
她伸手,握住冰冷卷轴边缘。
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字字如钉:
“今日,我不以鬼神之名,不以帝王之权,只以九千亡魂之痛……”她趁势跃上高台,足尖一点,白衣翻飞如旗,仿佛踏着九千亡魂的悲鸣而行。
风自焚书台卷起焦纸残页,如雪般纷扬,又似冥途引路的纸钱。
沈青梧立于最高处,俯视众生。
万籁俱寂,连皇帝指尖的叩击也停了。
她将染血的手掌,重重按在《罪契总纲》泛黄卷轴之上。
那卷轴本是律法之源,号称“一字定生死”,此刻却在她掌心下剧烈震颤,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内嘶吼挣扎。
银焰自她掌心爆发,顺着血脉逆冲而上,烧尽经脉中的寒毒与契约反噬的黑纹。
她痛得几欲昏厥,却咬牙冷笑——这一瞬,不是她在动用冥途之力,而是冥途借她之身,向人间宣判!
“今日,我不以鬼神之名,不以帝王之权,”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烈火、穿透宫墙、穿透千年谎言织就的罗网,
“只以九千亡魂之痛,九百童心之愿……重立真契——”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出前世山野中那具无人收殓的尸身,浮现今生深宫里每一个被无声抹去的名字。
“凡以文字构陷他人者,其文自焚,其魂当审!”
话音落下,天地变色。
整座文渊阁轰然爆燃!
不是寻常火焰,而是银焰滔天,如冥河倒灌人间。
万卷伪契同时起火,一页页典籍在空中扭曲燃烧,字迹自行剥落、重组,暴露出被掩盖的真相——那些被删改的判决、被抹去的名字、被颠倒的善恶,尽数浮现于火光之中。
一张张冤魂的脸在火焰里显现,无声哭泣,却又缓缓合十,向她躬身致谢。
严阁老踉跄后退,面如死灰。
“不可能……这是祖制!是国本!”他猛地抽出朱笔,欲书写镇压符令,可笔尖刚触匾额,竟喷出滚烫鲜血,溅满《皇律图》全幅!
图中龙纹瞬间溃烂,化作哭嚎人脸。
一支血巡使自火中走出,披发赤足,手持断笔为刃,冷冷拦在他面前。
“你写的不是律。”它开口,声如铁锈刮骨,“是你心中的私欲。”
“不——!”严阁老跪地狂吼,手中朱笔“啪”地断裂,墨汁尽出,流出的却是浓稠鲜血。
他颤抖着摸向胸口,却发现衣襟之下,皮肤正一块块剥落,露出森森白骨——那是伪契反噬,执笔造假者,终被文字吞噬。
他瘫倒在地,望着漫天银焰,喃喃:“我……我只是顺从上意……我只是……不想死啊……”
无人回应。
唯有火光,照亮他最后的悔恨与恐惧。
大火三日不熄。
第三夜,文渊阁已成废墟。
焦木横陈,余烬未冷,银焰仍在某些残卷边缘幽幽跳动,宛如不肯离去的守灵人。
沈青梧独坐其中,双目紧闭。
但她“看见”了。
每一块残碑、每一根断梁、甚至脚下碎石,上面的文字都在渗血。
《贞观律疏》滴着暗红,
“忠”字匾额裂开血缝,
宫墙刻诗中的“仁政爱民”,每个字都像在腐烂流脓。
这不是幻觉,是冥途赋予她的新“见”——真实之眼。
从此以后,她所见一切文字,皆显其罪。
石语碑静静漂浮身旁,古老碑文悄然浮现一行新字:
“判官已见真,世人犹盲。”
烬瞳走来,黑袍猎猎,低声道:“我们赢了吗?”
她没有睁眼,只是缓缓抬起右手,看着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血已止,但裂缝深处,仍有银焰微闪,如同心跳。
毁的是伪契,不是贪婪。
烧的是书,不是欲望。
风过废墟,灰烬盘旋而起,在半空凝成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下一个执笔者,是你。”
她终于睁眼,唇角微扬,竟带一丝近乎愉悦的冷笑。
“好啊……”
她轻声说,指尖轻点地面,一缕银焰顺指而出,灼烧出一个端方大字——
“公”。
远处宫墙之上,一道玄色身影负手而立,黑袍如夜,眸光深不见底。
萧玄策望着那片仍在燃烧的银焰,望着废墟中央那个孤绝的女子,低声呢喃:
“朕的江山……或许,真需要一个不怕火的人来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