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当日,天色灰蒙。
细雨如丝,缠绕着皇陵上空盘旋不散的阴雾。
青石阶前,宫人列队而行,裙裾拂地,鸦雀无声。
沈青梧低垂着眼,随众妃缓步走入陵宫深处。
她穿着素白底绣银线的祭服,发间无钗,面容清冷,像一捧未融的残雪。
没人注意到,她指尖微颤。
踏入主殿那一刻,心口那簇银焰忽然剧烈跳动,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攥住。
黑蛇纹自锁骨蜿蜒而下,蛰伏于肌肤之下,此刻竟隐隐发烫,如烙铁贴肉。
她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跪拜下去,双膝触地时,借着宽袖掩护,指尖轻轻抚过青砖缝隙。
赦字诀默运,魂契微启。
刹那间——
地底传来无数哀嚎。
不是寻常游魂的呜咽,也不是冤魂的哭诉。
那是被钉死在镜中、反复灼烧的灵魂,在永恒回放自己的末日。
声音撕裂神识,直刺识海深处。
她眼前一黑,几乎踉跄,却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目光抬起,落在角落一面不起眼的黑镜上。
人头骨为框,枯发缠绕,镜面浑浊如凝血。
它本该是陪葬的邪物,早该封存,却仍立于此地,无人问津。
更诡异的是,当她望向镜中,映出的并非自己面容。
而是萧玄策。
他披甲持剑,立于尸山血海之间,眸光森寒,手中长刀滴血未干。
身后焦土千里,孩童骸骨堆叠成冢,一只断手还紧紧抓着半截布偶。
沈青梧瞳孔骤缩。
这不是幻象,也不是臆想。
这是人心之影——罪恶深重者,照镜即显其心所藏之恶。
可这等邪术早已失传千年,怎会藏于皇陵?
且……为何偏偏映出的是帝王?
她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映在青砖水渍中的倒影——平静无波,毫无异样。
原来,这镜子不照凡人之罪。
它只要掌权者的血债。
礼毕退场时,她悄然退后半步,低声唤来烬瞳:“守在这镜外,不论谁靠近,都记下痕迹。”烬瞳眸光一暗,如影隐去。
回宫后,沈青梧直奔藏书阁偏殿,翻出尘封已久的《皇陵志》。
蛛网覆页,墨迹斑驳,她一页页翻至“北陵禁录”,指尖忽顿。
一行小字赫然入目:
“永昌七年,边军九千逆叛,尽诛于野,骸骨炼镜,以儆天子。”
她盯着那句“以儆天子”,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永昌七年,正是萧玄策登基第三年。
那一年,他亲率铁骑踏平北疆三十六寨,对外宣称剿灭叛军九千,肃清朝纲。
可史书从不曾写——那些将士并非叛乱,而是因粮饷被克、家眷遭屠,愤而请命,却被冠以“谋逆”之名,尽数坑杀。
用战死将士的遗骨炼镜?
这不是镇压,是献祭。
她闭目,再度催动“人心之影”,欲探谢昭残魂状态。
谢昭曾是萧玄策最信任的副将,亦是他亲手斩于帐前的“叛臣”。
他的魂一直徘徊在冥途边缘,未曾超度。
可这一次,神识刚触及残魂,她便猛地睁眼。
谢昭的魂体边缘,竟浮现细密裂痕,如同琉璃被高温炙烤,正缓缓崩解。
而每一道裂痕中,都透出幽红微光,像是有某种力量,正从内部侵蚀他的记忆。
她心头一沉。
他们不是在遭罪。
是在点火。
这些骨镜,根本不是为了警示帝王,而是以怨魂为油,以罪行为引,点燃一场足以焚毁帝王神魂的业火。
有人在暗中布局,要让萧玄策在精神崩溃中自毁江山。
可若如此,为何她的银焰会共鸣?为何黑蛇纹愈发炽烈?
夜阑人静,她独自重返皇陵。
石烬碑紧贴后背,如一道沉默的守护。
地宫深处寒气刺骨,墙壁渗水如泪。
她循着地脉阴息前行,直至一口封死的地井前。
井口以玄铁封印,四周石壁刻满名字——每一个都是当年战死将士的姓名。
刀痕深刻,却被人反复刮削,有些名字甚至已被磨平,只剩凹陷的轮廓。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一道深深刮痕。
“你们不甘……对吗?”
没有回应,只有风在井底低鸣。
她割破指尖,一滴精血坠落井口。
幽光暴涨。
九千面骨镜自虚空间浮现,每一面皆由人骨打磨而成,镜框缠绕发丝与指甲,镜面如血浆凝固。
它们齐齐转向她,镜中画面纷乱闪现:
一座村落被火吞噬,婴儿啼哭淹没在马蹄之下;
一名老妇跪地叩首,求饶声未落,头颅已滚落尘土;
父子相残,兄弑其弟,血溅婚宴喜帐……
全是萧玄策征战途中,秘而不宣的暴行。
有些事,连史官都不敢记。
有些罪,连他自己都已遗忘。
可这些镜子,记得。
沈青梧站在中央,被九千双“眼睛”注视,浑身冰冷。
她忽然明白——
这不是复仇。
这是审判的开端。
而她,正站在风暴中心。
她缓缓后退一步,欲收神识撤离。
就在此刻——
识海深处,一声尖啸炸开!
她猛然僵住,五指死死扣住石烬碑,额角冷汗滑落。
冥途之中,谢昭残魂剧烈震颤,胸口位置,竟浮现出一面微型骨镜的投影。
那镜面微微颤动,仿佛……即将点燃。
第244章 这镜子,照的是债不是命(续)
识海如裂。
那一声尖啸并非来自耳畔,而是自灵魂最深处炸开,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针顺着神识经络直刺心脉。
沈青梧身形一晃,几乎跪倒,五指却死死扣住背后的石烬碑——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成了她唯一的锚点。
谢昭的残魂正在崩解。
她看见了,在冥途幽暗的虚空中,那团本已残破不堪的魂光正被一面微小的骨镜从内部点燃。
镜面浮现出他最后一战的画面:火光冲天,战旗焚尽,他跪在泥泞中,手握断刀,望着帐外那个披甲的身影,嘴唇微动,似在质问忠义何在。
可下一瞬,画面扭曲,记忆被抽离、焚烧,化作缕缕黑烟,汇入地底深处某股无形的火焰。
他们在用他的忠诚当柴薪。
沈青梧眸色骤冷,没有半分犹豫。
玉锁自心口翻转,银焰猛然收缩成一点,将心窍牢牢封死;与此同时,“本源冥途”开启,一层灰白雾障自她周身升起,隔绝外界侵蚀。
这是她与地府契约的最后防线——一旦动用,便是以寿元为祭,强行镇压外邪入侵。
“生。”
一字轻吐,如春雷滚过枯原。
她将最后一缕“生”字之力渡入谢昭残魂。
那是她从赶尸人师父那里学来的秘法,非疗魂之术,而是唤醒魂魄对“存在”的执念。
刹那间,幻境流转——
育婴堂的风铃轻轻摇响,细碎清音穿透战火硝烟。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哇哇啼哭,小小的手抓住了她沾满血污的指尖。
那时她还未死,还是个背着尸袋行走山野的学徒。
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站在屋檐下,听那一声声哭喊,一遍遍确认:还有人在活着。
谢昭的魂体微微颤动,裂痕暂缓蔓延。
沈青梧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
她转身,面向那口被玄铁封印的地井,声音冷得像从九幽刮来的风:“你们要照罪?好啊——我来当你们的灯芯。”
话落,她拔下发间金钗,毫不犹豫刺入掌心。
鲜血蜿蜒而下,顺着井壁沟壑流入地脉。
这不是寻常精血,而是承载了她与地府契约的魂契之血。
刹那间,整座皇陵的地气剧烈震荡,阴雾翻涌如潮,九千面骨镜同时震颤,发出低沉呜咽。
轰——!
地井崩裂,玄铁碎片四溅。
一面巨镜破土而出,高逾三丈,镜框由九颗将军颅骨拼接而成,空洞的眼窝中燃烧着幽蓝鬼火。
镜面浑浊,却清晰映出萧玄策下令活埋降卒的那一夜:火把照亮深坑,哀嚎声此起彼伏,而他立于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只淡淡一句:“尽数填土。”
镜前,一道身影缓缓凝实。
半身已化为灰白石像,衣袍残破,手中握一支断裂朱笔——正是当年御赐的“监军笔”。
此人正是霍沉,曾是地府铁面判官,因执念过重,逆天改律,被判永世石化,却不甘消亡,残魂寄于骨镜阵中,借怨气苟延至今。
“你说你是判官?”他声音沙哑如砂石摩擦,目光如刀,“那你敢不敢叛他?”
沈青梧立于井沿,白衣猎猎,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她看着镜中那场被掩埋的屠杀,唇角竟勾起一丝讥讽笑意。
“我不是来叛他的。”她一字一顿,声如寒刃,“我是来告诉你——你们的火,不该烧到活人的命。”
语毕,她纵身跃下,坠入镜阵中央。
而在地面,一片灰烬悄然飘落,贴上静静矗立的石烬碑。
下一瞬,一点嫩绿自灰烬中萌发,细芽蜿蜒爬行,竟勾勒出半个“赦”字轮廓——
仿佛某种古老誓约,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