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洒进来,落在铜镜上,却照不出清晰的人影。
镜面蒙着一层灰雾般的水汽,任凭宫女如何擦拭都不见消散。
沈青梧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妆台前,指尖轻抚眉梢旧伤。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
镜中人却未动。
片刻后,那影子才缓缓抬起手——动作迟滞,像被无形丝线牵扯的傀儡。
它执起眉笔,一笔划下,不是描眉,而是直直刺向脸颊!
血痕自幻影面上蜿蜒而下,与现实中的她毫无关联,却又无比真实。
沈青梧眸光一凝。
她再抬手,动作放慢。
影,依旧慢半拍。
“当”一声脆响,她抄起鎏金铜匣砸向镜面。
镜裂,蛛网蔓延,碎片纷飞如雪。
可每一片残片里,映出的都不是同一个她——
有穿粗布麻衣、背尸袋行于山道的赶尸学徒;
有披判官袍、手持生死簿立于冥河之畔的幽冥执律者;
有跪在刑场泥泞中、颈戴枷锁等待斩首的罪魂;
还有那个初入宫闱、眼神怯懦、尚不知命运残酷的八品才人……
无数个“沈青梧”,在碎镜中静静凝视她,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你看……”低语声从虚空渗出,阴冷滑腻,如同锈铁刮骨,“你自己都不知该信哪个。”
是丝眼。
那缕残念竟未彻底湮灭,反而借镜影重生,在她识海边缘游走,啃噬清明。
“呵。”沈青梧冷笑,舌尖猛然咬破。
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剧痛如刀劈开混沌。
她瞳孔骤缩,神志归位,额角青筋跳动,右耳又渗出血丝,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她起身,拂袖走向殿内四面铜镜。
一道火符贴上第一面镜框,烈焰腾起,铜镜哀鸣般震颤,镜中影像扭曲挣扎,发出无声尖叫。
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火焰席卷整墙明镜,噼啪作响,黑烟滚滚升腾,夹杂着细碎哭嚎与诅咒。
火光照亮她冰冷的脸。
“我的影,轮不到别人来绣。”她低声重复昨夜之誓,一字一句,如钉入地,“谁碰,我诛谁。”
旋即召影七入殿。
暗卫悄无声息现身,跪伏于前。
他脸上覆着黑纱,只露出一双鹰目,眼底布满血丝——这几日追踪地下丝脉,已耗尽心神。
“查近十年失踪宫女名录,尤其是尚衣局夜值者。”她的声音平静,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影七低头:“属下已查清。凡夜间值守尚衣局之人,七日内必神情恍惚,半月后调往冷宫,从此再无音讯。更怪的是……她们的画像全被篡改。原貌模糊不清,唯留一个侧影,轮廓相似——像极了您。”
沈青梧闭眼,片刻后取出一卷泛黄残页,乃《丝契录》遗篇,乃前世师尊所传、记载邪术禁法的秘典。
她以指尖蘸血,解开最后一道封印咒文。
字迹浮现:
“影替非死,乃织入墙——以血养丝,以魂补图。”
她睁眼,寒光迸射。
“掘开尚衣局西墙。”
当夜,风止,灯明。
她独坐殿心,烛火通明,不熄不掩,仿佛等待宾客临门。
子时三刻,月隐云后。
地面阴影忽然蠕动,如活物苏醒。
她的影子缓缓从脚下剥离,站起,转身,迈步向门口走去——动作僵硬,却带着诡异的目的性。
沈青梧不动。
只将一枚赤红烙印按在心口——赦字令,源自地府审判权柄,可镇邪魄、拘亡魂。
“想走?”她轻声开口,嗓音像是从九幽传来,“问过我没?”
话音落,冥途开启。
阴风骤起,殿中灯火齐灭,唯有一道幽蓝光圈自她足下扩散。
法则降临,空间扭曲,那欲逃的影子如遭巨力拉扯,猛地倒抽回来,重重摔落在她脚边,蜷缩抽搐,如同濒死野兽。
两者相触,竟发出金属交击之声!
影中猛然爆出数十根银丝,如毒蛇吐信,直刺她双目。
她侧头避过,左手反握金钗,狠狠贯穿影子肩胛——
血,溅了出来。
猩红,温热,顺着金钗滴落地板。
沈青梧盯着那血,笑了。
“原来你不是影……你是‘替’。”
这根本不是她的影子。
而是早已潜伏体内、借她形貌孕育成形的“影替”——千丝姑以怨炼丝、以魂代真的终极傀儡,只需一步,便可取而代之。
她俯身,指尖沾血,在空中画下一道逆转符印。
冥途之力逆流灌注,判官之血沿着金钗注入“影替”躯体。
刹那间,那傀儡剧烈震颤,体内丝脉暴起如网,竟与地底深处某处产生共鸣。
她的神识随之被拽入黑暗深渊,再度坠向地脉核心。
这一次,她不再追寻千丝姑的踪迹。
而在那无尽丝网尽头,一点锈红瞳光悄然睁开。
“你说……我也是线?”虚空中响起沙哑低语,带着讥讽与诱惑,“可曾想过——从一开始,你就不是自己剪断的那根?”沈青梧的指尖仍悬在半空,血未干,字已碎。
“断契”二字炸裂如雷,在她识海深处掀起滔天波澜。
那不是一声呐喊,而是一道判决——来自她自己,对命运的最终裁决。
银丝自她经脉寸寸崩解,像是千万根烧红的针被生生抽出体外,每一寸肌肤都在撕裂,每一缕魂魄都在哀鸣。
她的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摔落于地,五指深深抠进砖缝,指节泛白,鲜血顺着指甲蜿蜒成溪。
可她笑了。
笑得凄厉,也笑得畅快。
三百年的幻象还在眼前翻涌:刑场黄沙漫天,女判官披枷戴锁,临死不跪。
天罚降下,紫雷贯顶,魂魄将散之际,一道银丝自九霄垂落,悄无声息缠上她的命轮——那是地府律司亲手埋下的“魂线”,名为契约,实为禁锢。
所谓通幽冥、掌冥途,从来就不是恩赐,而是监牢。
她以为自己是执律者,到头来,不过是一根被精心培育、按时收割的“线”。
而千丝姑……不过是借势而起的盗火者。
“所以你说我也是线?”她喘息着,唇角带血,眼神却亮得骇人,“可你忘了——剪线的人,本就该懂刀锋割腕之痛。”
她不是要逃,她是斩契。
以心头血为墨,以金钗为笔,以魂魄为祭,写下逆天之誓。
这不只是驱逐影替,更是向整个幽冥规则宣战。
地府不会轻饶,反噬必将降临,但她不在乎。
从重生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座宫墙。
她只求死前,能做一次真正的沈青梧。
冥途缓缓收拢,幽蓝光圈如潮水退去。
殿内灯火复明,烛焰摇曳,映照满地狼藉与一具几乎虚脱的躯体。
铜镜碎片静静躺在地上,曾映出无数个“她”的残片,此刻竟再无异影——没有赶尸学徒,没有罪魂,没有怯懦才人,也没有判官幻身。
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如雪,冷硬如铁。
窗外风动,一片枯叶飘落廊前。
萧玄策站在阴影里,手握一枚温润玉锁,那是他贴身收藏、从未离身的旧物。
此刻,它正微微发烫,仿佛浸在热血之中。
他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殿心那道单薄却挺直的身影上,喉结微动,终是未语。
他知道她又赢了。
可这一次,他看见的不是谋算,不是狠绝,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自由。
她连自己的命线都敢亲手剪断,那世上还有什么,能真正困住她?
他攥紧玉锁,眸底暗流汹涌:“可我……舍不得让她一个人扛。”
夜更深了。
昭仪殿四壁寂静,唯有地砖缝隙间,一丝极细的湿痕悄然蔓延,像泪,像血,又像某种无声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