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冷宫地底。
九千香炉如星罗棋布,层层叠叠排成一幅巨大的“归心图”,每一道纹路都由白骨铺就,炉腹中燃起的不是寻常檀香,而是混杂了魂灰、怨发与人油的魂烬香。
青烟升腾,在穹顶之上凝聚成一道虚幻天门的轮廓,仿佛苍天裂开了一道缝隙,正等待凡人以万魂为祭,叩响轮回之外的“清明之境”。
素娘立于高台,披着一袭灰白斗篷,衣角垂落处,尽是香灰凝结的焦痕。
她手持《焚香经》残卷,声音空灵而癫狂:“九千炉火映苍穹,万魂焚烟叩天门——今日,我以人间至秽,换天上清明!”
风未动,香自行。
沈青梧潜行至此,脚步轻得如同鬼魅。
她的双耳仍在渗血,那是开启香冥途的代价,听觉早已模糊,唯有灵魂深处那条冥河在咆哮奔涌。
她嗅不到香气——那一场逆炼已焚尽她所有的嗅觉神经——但她能“尝”到空气中的味道:甜腻如蜜,腐朽如尸,绝望如永夜。
她一步步靠近祭坛中心,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燃烧的香炉,忽然顿住。
角落里,烬儿蜷缩在地,七窍被细长香针贯穿,鲜血从鼻孔、耳道、嘴角缓缓溢出,染红了身下冰冷的石砖。
他几乎不成人形,可当沈青梧走近时,那双浑浊的眼骤然亮起一丝光。
他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抓住她裙角。
“阵眼……不是香炉……”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是你的心跳……你的血,是钥匙……”
沈青梧瞳孔一缩。
烬儿嘴唇微动,还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黑血。
他的手指松开,身体软倒下去,魂魄如烟散去,连残影都没留下。
可就在那一瞬,沈青梧明白了。
她站在原地,寒意自脊椎窜上头顶。
这不是什么献祭通神,也不是简单的控魂驭魄。
香奴教真正的目的,是要借她的判官之血,点燃一条通往地府的香道!
她的血,是契约之引;她的冥途,是桥梁雏形;而九千香炉所炼化的,根本不是普通冤魂——是那些本该进入轮回的亡者残念,被强行抽取、蒸腾、压缩成一股足以撕裂阴阳壁垒的“香力”!
一旦成功,天门洞开,地府六道将被香火信仰取代。
从此人间不再有审判,不再有轮回,只有香奴教主宰生死——谁香火鼎盛,谁便可永生不灭;谁含冤而死,谁便化作香灰,沦为供奉之资!
荒谬!
沈青梧猛地抬头,眼中幽光暴涨。
她不再隐藏气息,不再收敛锋芒。
一步踏出,整座地下祭坛嗡鸣震颤。
她走向中央主炉,撕开左袖,露出雪白手臂。
金钗划过肌肤,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鲜血如雨洒落九千炉口。
香火触血,骤然暴动!
原本温顺升腾的青烟猛地扭曲,化作无数蛇形长索,缠绕上她的四肢躯干,狠狠拖拽,欲将她拉入香渊深处。
皮肤灼烧,肌肉溃烂,仿佛每一寸都在被烈焰舔舐。
她却笑了。
冷笑,讥笑,蔑视天地的狂笑。
“你们要我的血?”她咬牙低语,唇边溢出血丝,“好啊——那就让这血,成为你们的葬歌。”
话音落,她心口封印符彻底崩碎,体内那条冥河轰然决堤。
本源冥途·香噬形态——启!
黑色旋涡自她天灵冲天而起,不再是被动吞噬,而是主动张开巨口,如深渊巨兽般咆哮吞纳。
所有香雾、香烟、香魂,皆被强行剥离天门虚影,倒灌入她体内的冥途场域。
香龙哀鸣,盘旋翻滚,鳞片一块块剥落,露出其下无数挣扎哭嚎的面孔。
它想逃,却被无形之力牢牢钉住,硬生生扯回深渊。
天门虚影剧烈晃动,边缘开始崩解,如同镜面龟裂。
“不可能!”素娘怒吼,手中《焚香经》无风自动,页页燃起幽蓝火焰,“魂烬香乃万怨之精,岂是你一人可逆?!”
可她的话音未落,第一座香炉炸裂,紧接着第二、第三……九千炉火接连爆燃,黑烟滚滚,像一场反向的暴雨,尽数倾泻进沈青梧体内。
她的身体在承受极限,皮肤焦黑三寸,冥途纹路如烧红的烙铁般浮现全身。
双耳流血不止,七窍皆染赤红,生命力如沙漏飞逝。
但她站着。
哪怕骨头快要碎裂,哪怕灵魂濒临溃散,她依然挺直脊梁,立于祭坛中央,宛如一尊从地狱归来审判众生的判官。
香噬不停,冥途不灭。
直到最后一缕香烟被吞尽,天门虚影终于轰然坍塌,化作漫天灰烬飘散。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地下祭坛。
沈青梧缓缓跪下,单膝撑地,喘息如刀割喉。
她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香炉残骸,低声喃喃:“我不是来成神的……我是来毁神的。”
而在高台之上,素娘怔怔地站着,手中的经书燃尽,余烬随风而逝。
她低头看着那株由怨骨堆砌的巨树,看着树心被钉穿的初代宫女尸身,看着九百颗头颅中熄灭的鬼火……
然后,她笑了。
笑声起初极轻,继而癫狂,响彻整个地底。
“你毁得了仪式……”她缓缓抬起手,指尖燃起一簇诡异青焰,“但你毁不了信仰。”
“只要人间还有冤,香火就不会灭。”素娘的笑声还在地底回荡,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那簇青焰在她指尖跳跃,竟不燃衣、不焚发,只将她的魂魄一点点点燃——皮肉焦枯,骨骼泛黑,却仍立于高台之上,宛如一尊自焚成神的邪像。
“你毁得了仪式……但你毁不了信仰!”她嘶声大笑,声音已非人声,像是千百冤魂齐哭,“只要人间还有冤,香火就不会灭!天门……终将为我而开!”
话音未落,那青焰骤然暴涨,顺着九千炉脉逆流而上,直扑穹顶残存的天门虚影。
一道猩红裂痕再度浮现,仿佛有巨手正从另一侧撕扯阴阳壁垒。
空气开始扭曲,温度骤降又急升,连冥途的黑雾都为之震颤。
沈青梧跪在废墟中央,七窍血流不止,嗅觉早已湮灭,听觉只剩嗡鸣,可她的心——还在跳。
她在等一个时机。
等那最后一丝破绽。
当青焰触及天门刹那,她猛然抬手,将那支曾贯穿烬儿咽喉的金钗,狠狠刺入自己心口!
“呃——!”
一声闷哼从喉间挤出,鲜血喷涌而出,却未落地,而是被她以灵念托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逆向符轨。
每一滴血都是罪契的烙印,每一笔勾勒皆是违律之罚。
她本无权写下此字——“焚”,不在地府三十六判律之中,却是她以自身魂契为引,发动的逆向审判:
焚香者,自焚其魂;窃道者,永堕无名。
刹那间,天地失声。
九千香炉轰然倒卷,火焰由内而外爆发,如同大地张口吐出炼狱之息。
素娘的身躯在烈焰中扭曲、崩解,皮肤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嵌着的香奴牌位——原来她早非活人,不过是万香共祭的一具容器!
“天门……开了吗……”她的最后一句呢喃消散在火舌之中,身影彻底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火焰熄灭后,地面堆起一座诡异的小丘——不是瓦砾,不是骨渣,而是一撮一撮的人形灰堆,整整齐齐,如坟冢林立,竟似一座微型万人冢。
每一捧灰中,都隐约可见蜷缩的轮廓,仿佛仍有魂魄困于其中,无声哀嚎。
沈青梧艰难起身,踉跄一步,又稳住身形。
她双耳汩汩流血,再也听不到这世间的任何声响;鼻腔空荡如枯井,再无法感知一丝气息。
但她能“看”到——那些灰烬中的怨念正试图凝聚,却被冥途残留在她体内的纹路自动镇压。
一缕极淡的青烟悄然缠上她手腕,微弱得几乎不可察。
是烟使,香奴教最后的残魂。
它没有攻击,只是轻轻盘绕,似在低语,似在诱惑。
沈青梧低头,目光平静如死水。
她抬起另一只手,两指并拢,轻轻一掐。
“嗤——”
青烟断裂,溃散,再无痕迹。
她唇角微动,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
“我的冥途,不许你熏。”
远处宫墙之上,夜风卷起玄色龙袍一角。
萧玄策静静伫立,手中玉锁闭合,锁芯深处,一抹幽光缓缓熄灭——那是他用来窥探地下祭坛的秘宝,如今已碎。
他望着那个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倒下的身影,眸色深得如同深渊。
“她又少了一样东西……”他低声自语,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玉锁,“可她,离我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