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宫晨雾未散,沈青梧忽觉右耳轰鸣——
不是亡魂低语,不是怨气嘶吟,而是千万道声音齐声诵念,如潮水般从识海深处涌出,层层叠叠,压得她颅骨欲裂。
“焚契……焚契……”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深渊,又似穿透了千层冥途,带着不容抗拒的律令意味,一字一字钉入她的神魂。
她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中衣,右手已本能掐住左腕脉门,试图压制体内翻涌的阴气与阳火对冲之痛。
可这一次,不是反噬。
是预警。
她踉跄起身,拂开帷帐,推窗望去。
天光初透,紫宸宫檐角鎏金在朝阳下泛着冷辉,本该静谧的清晨,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
宫墙下,数十名宫人列队而行,步伐一致,动作僵硬如傀儡。
他们面无表情,双目空洞,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的皮囊。
更诡异的是,他们的影子——竟逆着朝阳的方向缓缓前行!
身形朝东,影却向西,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仿佛地面爬行的黑蛇。
沈青梧瞳孔骤缩。
她抬手覆于右耳,以冥途之力凝神倾听,耳边顿时响起无数细碎哭嚎,夹杂着断续咒语:“……影渡千心,契断魂生……”
“他还活着。”她低声自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滑落,“玄冥子没死,他在借影重生。”
前世她是赶尸人学徒,识得百种控尸之术;今生她为冥途判官,更能窥破人心之影。
此刻她运转幽冥真意,目光穿透表象,直视众生阴影——
江美人正巧走过回廊,眉心一道极细裂痕几乎不可见,可就在那裂缝深处,竟藏着一柄漆黑如墨的匕首虚影。
而她的影子里,盘坐着一人,黑袍覆面,周身缠绕残魂锁链,气息虽弱,却带着熟悉的阴寒与执念。
“千影。”
这个名字从她齿间挤出,冰冷如霜。
那是玄冥子残念聚合而成的存在,不甘契约束缚,妄图斩断地府铁律,建立所谓“无契之世”——一个无需审判、无需轮回、由他主宰生死的乱世。
她曾以为那一声钟鸣已被她吞下,八十一具枯骨皆得超度,玄冥子也应魂飞魄散。
可如今看来,他早将执念寄于影中,以宫人之身为容器,悄然织网,只等日晷阳气最盛之时,引动“影渡”,彻底撕开阴阳界限。
不能再等了。
她转身唤来影七。
“查近三日所有夜行轨迹,我要知道谁去过日晷台。”
影七领命而去,不过半炷香,便带回密报:三十一名宫人曾在子时至寅时之间绕行日晷台,脚步整齐如一,且均无记忆。
“果然是影渡前兆。”沈青梧眸光一沉,“传‘刻光’。”
片刻后,一名盲眼老者拄杖而来,灰袍上绣着褪色的日月纹,正是专司观测阴阳交汇时刻的日晷守时人——刻光。
他立于殿中,枯手轻抚铜盘,仰面朝天,虽无目,却似能感知天地流转。
良久,他沙哑开口:“今日正午,阳气贯顶,地影最薄。若此时引冥途破阴,或可撕开一线生机。”
“若我以血为引,在日晷上开冥途,会如何?”她问得干脆。
刻光沉默许久,额角竟渗出冷汗:“光噬身,途反噬,你将如火中行走。白昼启冥途,逆天而行,九死无生。”
她冷笑一声,唇角扬起一抹近乎疯狂的弧度:“那便烧得干净些。”
她不需要活路,她要的是决断。
随即下令影七封锁日晷台四周,调遣四名心腹暗卫,取她昔日所用的四枚染血金钗,埋于东南西北四方地脉节点,布下“锁影桩”。
此阵可镇游魂乱影,亦能聚阴成域,为她在白昼强行开启冥途争取一线时机。
当午时三刻,烈日当空,金乌悬顶,整座皇宫仿佛被熔金浇铸。
异象愈烈——妃嫔梳妆时镜中无人,太监扫地时帚下留影,更有宫女突兀跪倒,口中喃喃诵念:“焚契……焚契……”双眼翻白,背后影子如活物般膨胀扭曲。
沈青梧踏上日晷台,赤足踩在灼热铜盘之上,皮肉瞬间传来焦痛。
她不避不让,抽出银簪割腕,鲜血滴落中央晷针基座。
奇异的是,血未流淌,竟在接触铜盘的刹那蒸腾而起,化作一缕缕青雾,与炽烈阳光交织缠绕,形成一张半透明的光网,悬浮于空中。
她咬破舌尖,引动识海深处冥途之力。
青光自她七窍溢出,经脉如燃,骨骼似裂。
第十三席虚影在白骨王座前缓缓抬手,整个识海轰然震动。
“赦字为针,光阴为线——”
她低喝出古老咒言,声如判官宣律,响彻魂境。
“开!”
刹那间,白骨王座轰然转向天穹,一道金青锁链自她体内破体而出,贯穿日光,直射苍穹,再猛然炸开!
漫天光网倾泻而下,覆盖整座宫城。
光网所及,整座宫城仿佛被投入熔炉。
日头高悬,却不再只是炽热——那光芒竟如利刃般切割着每一寸阴影,每一道影子都在痉挛、扭曲、发出非人般的尖啸,像是千万亡魂在烈火中哀嚎。
一名跪地宫女猛然抬头,双目翻白,口中喷出黑雾。
她背后影子如活物暴涨,一柄漆黑骨刃自虚影中抽出,寒光掠空,直刺沈青梧咽喉!
风未至,杀意先临。
沈青梧瞳孔骤缩,阳光灼烧着她的视神经,泪水混着血丝滚落面颊,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但她不需要看——她听得见魂的震颤,感觉得到死的轨迹。
她不动,不退,反向前一步迎上刀锋!
右手疾抬,金钗划破虚空,一笔横出,带着冥途之力,在空中凝成半道“归”字。
识海轰鸣,第十三席虚影端坐白骨王座,唇未启,声自响:“归途有门,逆者焚形。”
与此同时,她咬破残损的舌尖,将一口混着精血的真言吐出:“影归身,魂归途,契不断——人不腐!”
那是老诵婆在疯癫中反复呢喃的残咒,是归影传人代代以命守护的秘语。
如今由她之口诵出,竟与官网产生共鸣。
悬浮于天穹的金青锁链嗡然震颤,光网层层收缩,如神罚之笼,将百名被控宫人尽数笼罩。
刹那间,百人齐声应和。
“影归身!魂归途!契不断——人不腐!”
声浪冲天而起,如洪钟贯耳,震得宫瓦簌簌欲坠。
那些原本僵硬如傀的躯体剧烈抽搐,影中黑影惨嚎着被剥离,化作缕缕黑烟,在光网中焚烧殆尽。
有人泪流满面,有人跪地痛哭,也有人茫然四顾,仿佛刚从一场千年噩梦中惊醒。
“你懂什么自由?!”
一声怒吼撕裂长空。
千影的残念在光网中央凝聚,黑袍猎猎,面容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拼接而成,每一张都曾是枉死者。
他伸手指向沈青梧,声音重叠如千人齐吼:“没有契约,就没有审判!没有审判,就没有痛苦!我要撕碎这铁律,让所有影子挣脱躯壳,成为真正的‘我’!”
“自由?”沈青梧冷笑,嗓音沙哑如裂帛,“你说影是自由……可你看——”
她猛地抬手指向天空,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灼阳下蒸作青雾。
“他们的影子里,全是刀。”
话音落下,光网骤然收紧。
数十道尚未完全脱离控制的影傀瞬间爆裂,黑灰如雨纷飞。
千影发出不甘的咆哮,身影在强光中寸寸崩解,却仍嘶吼着最后一句:“你救不了他们……你连自己都烧成了瞎鬼!”
轰——!
最后一道锁链断裂,光网缓缓消散,日晷台陷入死寂。
沈青梧踉跄跪倒,双膝砸在滚烫铜盘上,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她试图撑地起身,可十指刚触地面,便一阵剧痛窜上脊椎——双眼已看不见任何光景,唯余火辣辣的痛楚,像有两根烧红的针深深扎入眼眶。
她败了么?
她赢了。
三百六十步内,无一影乱行;三十六具影傀,尽数焚灭。
玄冥子的“影渡千心”被截于初启之时,再难成势。
可代价,也已刻入她的骨。
风起,卷走最后一缕黑烟。
远处传来宫人惊惶的脚步声,太监嘶喊着“昭仪大人晕厥了”,可她听得很远,也很清。
因为在黑暗之中,另一种感知正悄然苏醒——
她闭着眼,识海深处,那扇从未开启的“梦门”,正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