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夜,死寂如墨。
昭阳殿偏阁内,烛火早已熄灭,只余一缕残香在冷空气中蜿蜒游走。
沈青梧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呼吸平稳得近乎虚无。
可她的心口,五道冰裂纹正隐隐发烫,像有火种在血脉深处缓缓点燃。
忽然——
檐下铜铃骤响!
一声、两声、十二声!齐鸣如丧钟!
窗外无风,帘帷未动,那铃音却尖锐刺骨,仿佛从地底爬出的哭嚎,直扎耳膜。
沈青梧睁眼,眸光如寒潭倒映月刃。
右臂金纹轰然翻卷,似战旗猎猎迎风而起,皮下图腾微微震颤,竟传来一阵低沉的共鸣。
她抬手凝视,金纹流转间,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经脉中奔涌呼号。
更诡异的是,心口五道冰裂纹同时灼热起来——那是十二道魂息,在她血脉中同步悸动。
不是错觉。
是契约在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
她翻身坐起,指尖轻抚眉心,识海“梦门”悄然开启。
四十息之内,她能窥见冥途血脉的痕迹。
可此刻,梦门之中,却涌入了十二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咚!咚!咚! 是边关战鼓,沉闷如雷,带着铁血悲壮;
呜咽……救我…… 是妇孺哭嚎,夹杂着烈焰焚烧屋梁的噼啪声;
哗啦……哗啦…… 铁链拖地,沉重得令人窒息;
簌簌……簌簌…… 纸灰飘散,像是谁在焚书祭灵;
还有刀斩骨肉的闷响、临终嘶吼的“不降!”、孩子被夺走时的啼哭……
每一道声音,都来自一枚骨符的执念回响。
沈青梧脸色微白,额角渗出冷汗。
这些不是记忆碎片,而是怨念复苏的征兆——那些曾被镇压的地宫魂魄,正在苏醒。
她咬破指尖,以断簪为刃,鲜血滴落掌心,迅速勾画“静魂契”。
血纹未成,忽觉窗外寒意骤增。
一道模糊人影,静静立于阶前。
披甲执旗,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却笼罩在幽雾之中。
唯有手中那面残破战旗,猎猎作响,旗角染血,赫然是谢昭的骨符所化残影!
沈青梧瞳孔微缩。
谢昭已归契,魂体安存于她右臂金纹之中,怎会在此显形?
她披衣起身,推门而出。
夜风扑面,冷得刺骨。
那人影依旧伫立,不动,不语,也不散,仿佛已在此守候千年。
暗处,影七悄然现身,声音低沉:“它已在门口站了整整一个时辰。属下试探三次,皆无反应。它……似乎只等您。”
沈青梧缓步上前,伸手触向那残影肩甲。
刹那间,一股剧烈的记忆洪流冲入脑海——
镇南侯府,血夜。
火光冲天,尸横遍野。
孩童的哭喊戛然而止,妇人被铁链拖入地窖。
城墙上,十二面忠字战旗尽数焚毁,唯有一面残旗被钉入地基,旗杆穿心而过。
天际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金令自云端坠落——“镇魂令”,龙纹篆刻,先帝御批。
令下:满城忠烈,魂不得散,魄不得渡,永镇地宫为桩!
十二忠魂,被生生剥离轮回之路,魂魄封入骨符,钉入地脉四极八荒,成为维系皇权气运的“镇魂柱”。
而其中一人,正是谢昭。
他至死未降,手持战旗,跪而不倒,最终被活埋于地宫最深处,成为第十二根镇魂桩。
记忆终了,沈青梧猛地抽手后退,指尖已被冻得发紫,唇角溢出一丝血线。
她喘息数息,眼中寒芒暴涨。
这不是偶然现形。
是谢昭的执念,借骨符之力,强行突破契约界限,只为让她看见那一夜真相。
素纱疾步而来,面纱轻颤:“地宫碑林出事了。”
“铭奴发现,十二枚镇魂碑……开始自行移动。”
“它们正缓缓围成环形,中央对准‘心磬’所在。”
她顿了顿,声音发紧:“每块碑文下方,都浮现出新的刻痕——不是名字,是他们临终遗言。”
沈青梧眸光一凛:“写的是什么?”
“我不降!”
“旗未倒!”
“妻儿何辜!”
“君负我,我不负国!”
“血债,当以血偿!”
一字一句,皆如刀刻石上,带着滔天怨怒与不甘。
素纱低声补充:“它们不是在等您召唤……是在等一个开口的机会。”
沈青梧立于阶前,风拂长发,右臂金纹仍在跳动,仿佛与地底深处某种力量遥相呼应。
她低头看着掌心尚未完成的“静魂偈”,轻轻一笑,笑声冷得能冻结魂魄。
“原来如此。”
“你们不是想走。”
“你们是想——说话。”
她抬眸,望向乾清宫方向,那里灯火未熄,权谋如网,帝王端坐于九重之上,以为掌控生死。
可他不知道——
地底之下,十二座镇魂碑已悄然围圆,像一场沉默的审判正在成型。
而她,是唯一听得见亡者之声的人。
夜更深了。
沈青梧转身回房,取来黑袍罩身,袖中藏簪,腰间悬一瓶镇魂露。
她不再犹豫,脚步坚定地走向宫道尽头——通往地宫的密阶入口,就在昭阳殿后墙暗门之后。
影七欲随行,被她抬手止住。
“守在这里,若有人靠近偏阁,格杀勿论。”
“今夜,我要听一听……那些被埋葬了一生的话。”
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阶梯中,唯有右臂金纹,在幽暗里如战旗不灭,悄然流转。
地宫深处,碑林中央,“心磬”静卧石台,尘封已久。
忽然,一声极轻的脚步声响起。
紧接着,一道清冷女声穿透死寂——
“若你们有话要说……”
风停,魂聚,碑影微动。
下一瞬——
磬声自鸣。第133章 你听的不是风,是十二道未闭的眼(续)
幽阶尽头,地宫如墓。
沈青梧踏下最后一级石阶,足音未起,尘雾却自行退散。
碑林中央,“心磬”静卧于玄铁台座之上,形如残月,通体乌黑,唯有一线血纹自顶端裂至底缘——那是初代判官契印的遗迹,也是她与地府之间最原始的枷锁。
她缓步上前,右臂金纹滚烫如熔浆奔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血脉中嘶吼冲锋。
她知道,这不是力量失控,而是共鸣——来自地底深处、被镇压百年的十二道忠魂,正透过骨符,向她发出唯一一次求诉的机会。
她停下脚步,抬眸环视。
十二枚镇魂碑已围成圆环,如同十二位沉默的老将列阵迎敌。
碑面浮现出的临终遗言仍未消散,字字渗血:“君负我,我不负国!”“旗未倒!”“血债,当以血偿!”每一笔都像刻在人心上,带着不甘与悲怆,也藏着未曾熄灭的战意。
风无踪,可魂动。
她解下黑袍,任其坠地,露出一截苍白手臂。
金纹盘绕如龙,隐隐与地脉同频震颤。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唇角残血,将血涂抹于掌心,低声念道:
“契开非奴役,途启由共声。今我不召尔等为仆,只问一句——若你们有话要说……我听。”
话音落,她将右臂按上“心磬”。
刹那间——
磬声自鸣!
一声清越,撕裂死寂,直贯九幽!
十二枚骨符同时腾空而起,悬于半空,排列成古老星图之形。
符中幽光暴涨,一道道魂影缓缓浮现,却不显全貌,唯余一双双眼睛,在虚空中凝望她。
有的怒睁如燃火,似要焚尽天下伪善;
有的含泪未落,映着妻儿葬身火海的最后一幕;
还有一双,早已熄灭如灰烬,却仍固执地望着那面残破战旗的方向……
它们不跪,不拜,亦不语。
只是齐齐注视着她,仿佛穿透皮囊,直视她的灵魂。
你在说真话吗?
你真的愿意听吗?
你敢承担听见之后的一切吗?
沈青梧闭目,咬破舌尖,以心尖血为引,强行拓宽“梦门”界限。
识海轰然炸开,四十息的窥冥时限被硬生生拉长,代价是五脏六腑如遭碾磨。
第一道执念涌入——边关雪夜,战鼓擂动,三千将士披甲死守孤城,粮尽援绝,最终全员殉国。
她看见谢昭站在城头,断剑拄地,浑身插满羽箭,仍高举战旗,嘶吼:“旗未倒!”
第二道执念撞入——妇人抱着婴儿蜷缩墙角,火焰吞噬梁柱,门外传来禁军冷笑:“奉旨清剿逆党亲属。”孩子啼哭戛然而止,颈间多了一道刀痕。
第三道、第四道……接连不断!
冤屈、愤怒、忠诚、背叛、焚书坑儒、屠城灭口、帝王一纸密诏毁去万家灯火……十二道亡魂的记忆洪流,如十二柄利刃,狠狠刺入她的识海!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七窍溢血,喉间腥甜翻涌,一口鲜血喷洒在“心磬”之上。
可她没有松手。
她不能松。
契约的本质正在改变——不再是主仆奴役,而是盟约共生。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冥途深处,响起一道低沉如千人共语的声音:
“契已非奴役,途将启共声。”
是“判影”,冥途的律法化身,首次对她展露认可。
紧接着,十二双眼睛逐一闭合。
骨符缓缓降落,重新落入她颤抖的掌心,不再冰冷,反而温润如玉,仿佛有了呼吸。
而她心口第五道冰裂纹边缘,竟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金光,如同沉睡已久的权柄,终于被唤醒一线。
她跪在血雾之中,发丝垂落,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原来如此。
他们不需要救赎。
他们要的是——开口的权利。
夜未尽,路更长。
她撑地起身,抹去唇边血迹,望向碑林深处那本尘封已久的《亡仆名册》,
有些名字,不该再被称作“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