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攥着录声筒的手在宫道上沁出薄汗。
暗查司的青瓦顶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他想起昨夜沈青梧倚着井栏的影子,像团随时会散的烟——可那烟里裹着的,分明是把淬了冰的刀。
暗查司副使正伏案批着卷宗,见周砚踉跄着撞进来,墨笔\"啪\"地砸在纸上。\"小周?\"他刚要训话,却见对方从袖中捧出个铜筒,筒身还带着体温,\"副使大人,这是吴氏的自供。\"
副使接过铜筒的手顿了顿。
暗查司的录声筒他见过不少,可这筒口的铜纹泛着幽蓝,分明是被阴煞之气浸过的。
他按下机括,铜片转动的轻响里,吴氏的哭嚎炸开来:\"我推她下去......我该死......\"
墨汁在案上洇开,副使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猛地抬头:\"这是......\"
\"沈才人说,是春桃的魂托了梦。\"周砚喉结滚动,把阴玉片拍在桌上,\"这玉能引魂,昨夜吴氏在井边招了魂,自己招了。\"
副使的手指抠进椅把。
暗查司查案最忌怪力乱神,可吴氏贪墨案查了半年,连个线头都没摸着——此刻这筒里的话音,倒比他见过的所有供状都真。
他盯着阴玉片上斑驳的血纹,突然一拍桌:\"传我的令,去碎玉轩后井掘地!\"
碎玉轩后井的青苔被铲开时,守井的老太监跪在地砖上直磕头。
七八个粗使太监举着铁锹往下挖,淤泥里先是露出半截褪色的绣鞋,再是白骨,颈骨处有道深凹的勒痕,像被人用绳子死死绞过。
\"铁盒!\"有人喊。
白骨旁埋着个生了锈的铁盒,撬开时\"咔\"的一声,账册残页沾着泥,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字:\"三月十五,扣惠妃殿例银三百两五月初七,售锦缎十二匹予宫外刘记\"。
最底下一页边角焦黑,却赫然写着\"春桃已除,口风甚紧\"。
消息传到吴氏耳里时,她正蹲在偏殿数银子。
两个粗使太监架着她往慎刑司走,她突然疯了似的笑:\"你们敢动我?
我给皇后娘娘送过......\"话没说完,后颈被掌事嬷嬷重重一拍,晕了过去。
当夜,慎刑司大牢。
吴氏醒在草席上,月光从铁窗漏进来,照见墙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是春桃,是那些被她扣了月例饿死的小宫女,是被她推下井的老嬷嬷。
她尖叫着去抓脖子上的红绳,那是她求的平安符,此刻却烫得像烧红的铁。
\"我认罪!
我认罪!\"她哭着往墙角缩,可那双手还是掐上了她的脖子。
草席被蹬得乱响,狱卒举着火把冲进来时,只见她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颈上红痕深紫,像被无形的手勒了七遍。
宫里头天还在传吴氏疯癫,次日就传她暴毙。
碎玉轩的小宫女端着药碗路过井边,听见井里\"哗啦啦\"的水声,吓得碗都摔了:\"那井镇了八年,如今开了煞!\"老宫人们躲在廊下交头接耳,连给皇帝送早膳的小太监都听见,有个致仕的老御史拍着桌子喊:\"此女通幽冥之律,非人力所能为!\"
消息绕了三绕,到底进了御书房。
萧玄策捏着密报的手顿在半空,烛火映得他眉峰微挑:\"沈才人?\"
沈青梧此刻正跪在殿中。
香案上摆着阴玉片,她咬破指尖在地上画了个圈,血珠顺着腕间红绳往下淌。
春桃的残魂从玉片里飘出来,半透明的身子还带着井里的寒气,见了她就跪下来:\"判官大人......\"
\"入冥途。\"沈青梧咬着牙,阳气像被抽丝似的往体外涌。
她眼前发黑,却强撑着念往生咒,每念一句,唇色就白一分。
春桃的魂体被金色的光裹住,缓缓往上升,忽然开口:\"我终于......能走了。\"
\"走好,别回头。\"沈青梧咳出一口血,溅在香案上。
契约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冤魂得雪,阳寿延三日。
然超度非恩赐,乃偿债。
此后每度一魂,须罪证确凿,否则反噬加倍。\"她扯了扯嘴角——地府的算盘,从来比宫里的更精。
春桃的魂散了,地上留着半截红绸。
沈青梧捡起来,红绸上用金线绣着几个模糊的字,仔细看竟是\"李嬷嬷\"。
她刚把红绸收进袖中,殿外就传来叩门声。
\"才人......\"是个沙哑的女声,\"老奴李嬷嬷,春桃死前托我保管了东西,她说若有人能听见她说话......\"
沈青梧打开门,月光下站着个白发老妇,手里攥着个布包,指节青得像枯枝。
她接过布包,布包还带着体温,打开时,一本染血的手记\"啪\"地掉出来。
首页是触目惊心的血字:\"非我投井\"。
末页的纸页发脆,上面用蝇头小楷列着七个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了口井——而最后一个名字,赫然是\"沈氏才人\"。
烛火在案头摇晃,沈青梧的指尖抚过\"沈氏才人\"四个字。
窗外的风掀起手记,纸页哗啦作响,像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这宫里,不止一口井藏着冤魂......\"
烛火在铜烛台里噼啪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沈青梧手背,她却浑然未觉。
纸页上的血字\"非我投井\"被火光照得发亮,像浸在凝固的血里。
她指尖沿着墨迹轻轻划过,赶尸人特有的阴寒感知顺着纸纹渗进去——那是春桃死前最后一丝执念,混着铁锈味的井水漫过鼻腔,有双戴护甲的手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不是自尽。\"她低声呢喃,指腹在七个名字上逐一压过。
第三个名字\"翠枝\"的位置,墨迹突然泛起凉意,记忆碎片像被风吹散的纸钱:一个圆脸小宫女攥着半本账册躲在廊下,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长,远处传来环佩叮当声。
第四个名字\"月白\",残墨里浮出药碗的苦香,宫女捧着碗的手在抖,碗底压着半张碎纸片,隐约能看见\"西六宫银钱\"几个字。
当指尖触到最后一个名字\"沈氏才人\"时,纸页突然烫手。
她猛地缩回手,烛火\"轰\"地蹿高半尺,照见纸背用指甲刻的小字:\"她们都见过那东西,你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