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只剩下了张梁与荀衍、荀彧、荀攸几个年轻人,没了长辈在一旁,气氛也随之变得更加轻松随意起来。
几人言谈甚欢,而那道隔开前后堂的幕帘之后,两道纤细身影借着缝隙悄悄向外窥看。
一个梳着丱发、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眨了眨乌亮的大眼睛,拽了拽身旁少女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颖姊姊,你看!那个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么和二伯父说话一点也不怕?还能说得二伯父一直点头微笑!”
这小女孩正是荀爽之女荀采,被她称为“颖姊姊”的,则是荀绲的女儿荀颖。她虽年仅十四,比荀彧还小一岁,却已生得清丽难言,仪态初成。
她目光透过帘幕,正注视着那位从容自若的少年,轻声答道:“是啊,家中兄长们在父亲面前尚且谨慎,他却能从容对答,确实不凡。听说他来自钜鹿,不仅能诗善文,还自创书体……我原以为该是位年长德劭之士,不想竟是如此少年。”
荀采兴致勃勃地问道,“颍姊姊,你说他还会些什么呀?家里的兄长们整天不是读书就是写字、抚琴,好生无趣。””
荀颖笑着揉了揉她的双髻:“那你晚些时候自己去问他。”
荀采抬头望着姊姊,嘟囔道:“他比我大那么多,才不会理我呢。姊姊替我去问好不好?”
荀颖抿嘴一笑:“傻丫头,姊姊是女子,怎好随意与外人交谈?于礼不合。”
荀采却摇着她的袖子不肯放,“那姊姊换上男装嘛!我就叫你‘颍公子’,他肯定认不出来!”
荀颖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这主意,倒也不是不可行。少女的低声细语与好奇张望,为前厅的文人清谈添上一抹鲜活的注脚。
……
此时前厅中,荀衍开口道:“张公子,家父自洛阳归来后,常向我们提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与‘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等警句,气象恢宏、志向高远,听闻皆是出自公子之手?”
文抄公被人当面点了,张梁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我先写的就是我的,有本事你叫他来与我对质。他笑着点头,“休若兄,你们叫我三郎便是,叫公子未免生分。那不过是在下往日信笔所书,实在不足挂齿。”
坐在次席、年纪与张梁相仿、目光炯炯的荀彧,此时从谏如流,轻声接话道,“文为心迹,句见胸襟。三郎此语,非有担当者不能道。我听闻三郎有诗文结集,彧虽不才,愿请拜读全帙。”
张梁含笑应道,“荀兄弟过奖,不过是平日遇事有些感触,随笔记录罢了。倒是辑有一册文集,正放于城中客舍,稍后我便去取来。”
年岁较荀彧长六岁、却身为侄辈而敬陪末座的荀攸,此刻也忍不住问道:“张公子方才说‘遇事有感而发’,不知当时所遇何事?可否详说一二?”两位叔辈可直呼“三郎”,他却仍谨守礼数。
张梁45°仰起头,似乎是在回忆往事,片刻之后说道,“数月之前,司隶起了瘟疫,波及冀州,我所在的曲阳县也有不少流民涌入。当是时,城中县令外出未归,县丞与县尉刚调任他处,接任者正是在下两位兄长。”
张梁长长吐了一口气,“我兄长尚未接到正式委任,又加之二人年轻,唯恐应对失当,会致使百姓丧命。幸得冀州名士田元皓先生隐居乡里,我便修书一封,请田先生出山救民,信中提及士人当以苍生为念,不论在朝在野,皆须心系家国——由此生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叹。”
荀家三位叔侄听得连连点头。帘后荀采却歪着头问荀颖:“颍姊姊,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呀?庙堂江湖的?”
荀颖正色低声解释:“他是说,做官的人应当时刻惦记百姓安危,而不做官的人,也该心念朝廷国家。”
荀采“哦”了一声,摇摇头,“不懂,但是听起来很厉害。”
荀颍轻点她的额头,“你既不懂,又怎知厉害?”
荀采伸手指了指堂上三人,“姊姊你看,两位兄长和我那‘好大侄’都听得连连点头,那肯定是极好的话!”——她是荀爽之女,荀爽是荀攸的叔祖,她唤荀攸一声“好大侄”,自是理所当然。
荀颖忍俊不禁,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属你机灵。”
此时张梁略一停顿,接着说道,“至于‘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一语,则是有感于义兄魏超。”
“魏兄年方十五,见曲阳城中有百姓染疫,问询了情况,知道他们从司隶一路逃来,竟不顾凶险,领着人南下廮陶,深入疫区探察实情。我闻其行,一时心绪激荡,因而得句。”
“在魏家倡议之下,集结曲阳城中数十富户,出人出力,派出数百马车,一路南下接应逃难百姓;在城外修建疫疠所隔离病患;更从周遭州郡延请医师郎中、购备药物。此次疫情中,曲阳累计收容灾民三万余,染疫而殁者不足三十,堪称各地表率。”
荀衍拊掌相和,称赞道,“三郎昆仲高义!为国分忧,为民解难,真义士也!”
张梁笑着拱手,谢过他的称赞,“后曲阳连续五日无新增灾民,才算是解除疫情,本月望日,魏兄与我才正式结为异姓兄弟。”
荀衍说道,“此事我亦略有耳闻。我有一友人,曾随其长辈赴钜鹿观礼,我有幸在他府上,拜读过三郎那本《在岳之阳》诗文集。”
荀彧闻言,不禁埋怨:“兄长好不仗义!既已看过,却不带我同去!”
荀衍横了他一眼,“我所交往皆是冠盖之士,你一个未及冠的束发少年,我怎好随意带你登门?”
张梁笑道,“荀兄弟莫急,谒舍之中便有,我让人去取了来。”
荀彧连连点头,“三郎有随从在侧,不如让他们去取,顺便将谒舍客房退了,行装也一并带过来,今晚就住在家中。”
张梁郑重地说道,“荀兄弟,那不是我的随从,那是我的生死兄弟。”
荀彧赶紧拱手致歉,“是彧唐突了,请张兄莫怪。”
张梁去到厅堂旁边的耳房,叫过赵雷与赵云,“我这两位生死兄弟,乃是忠良之后,其父曾是幽州带方长,殉国于高句丽寇边之战。”
说着指着两兄弟开始介绍,“这位是兄长赵雷,这位是弟弟赵云,现跟随田元皓先生学习,文采斐然,弓马娴熟,见我此次游学,便一路同行,增长见闻之外,也顺带保护在下。”
荀家叔侄与赵雷兄弟相互见礼之后,张梁让他们将箱箧留下,先去谒舍将行李收拾好,然后再带过荀府来。
他的诗集与礼品,其实都在空间,但没有外物打掩护,不方便凭空拿出来。
荀彧问道,“三郎,你所说有感而发,我亦时常心有所感,却不能发而为文,不知是何故?”
张梁笑道,“荀兄弟家学渊源,才学眼界自是不差的,所欠者,大抵是阅历罢了。”
荀攸笑道,“四叔,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能有感而发了。”
荀彧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大侄子真不省心,“那三郎与我年纪相仿,为何却能写出来。”
张梁摆摆手,止住了两叔侄的争执,温言说道,“我之所以能有感而发,或许与我的过往经历有关。”
荀衍三人齐齐说道,“愿闻其详。”
“在下虽忝称留侯之后,然家道中落已久,自幼清贫,室无余财。”张梁并不讳言出身,“少年时便躬耕于野,今年初春入山垦殖,竟遭山猪冲撞,险些丧命。”
几人见他如今精神奕奕,中气十足,想必身体早已康复。
张梁神色平静,眼中却是有些酸楚,他想起了自己与前身的父母,接着说道,“数年之前,双亲亦皆亡于疫病。故而此次瘟疫来袭,我致书田先生时,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唯有真情实感,才是最能打动人。”
听他说幼年父母双亡,堂前屋后的几人都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这位谈吐从容、才华横溢的少年,竟有如此坎坷的际遇。而他如今展现出的豁达与睿智,更令在座者为之动容。
荀衍到底还是年长几岁,见张梁谈及身世时气氛略显低沉,赶紧将话题转移,“三郎‘文章合为时而着’一句,实乃至理。纵观当今文赋,确有不少堆砌辞藻、无病呻吟之作,如三郎这般发自肺腑、关切时事的,实在难得。”
这时,坐在一旁的荀彧沉吟片刻,望向张梁,轻声问道,“彧有一事,心中所思与张兄所言略有不合之处,想请张兄为我解惑。”
张梁看着他,示意他但说无妨。
荀彧道,“张兄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昔者董子有言‘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若君不能为民,士人之忧,当在君耶?亦或在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