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东观书斋,转入了旁边的青藜书社。
甫一踏入,顿觉光线一暗,空间也显得局促起来。左右铺面挤压,过道狭小,比起东观的轩敞通透,确显几分逼仄。
入门不远,是一张厚实的松木柜台,木纹清晰可见,未施漆彩,散发着原木的朴拙气息,柜台一角,一只粗陶大壶配着几个粗瓷碗。
沿墙立着几排简易的松木书架,架上码放着小张的留侯纸和不少书籍。临窗的长桌上,笔墨砚台虽非精品,却也齐全洁净,足堪使用。桌上摆放着算筹、和几方盛满细沙的习字沙盘。
魏超从沙盘边拿起一根笔状的树枝,在细沙上划了几下,觉得颇为新奇——他锦衣玉食长大,何曾用过这等原始的习字之物。
老爷子目光缓缓扫过这简单得近乎简陋的陈设,指尖抚过书架粗糙的纹理,又落在那沙盘上,最终定格在张梁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三郎,”老爷子开口,声音在略显空旷的书社里格外清晰,“这青藜之名,取自‘燃藜照读’的勤学典故,立意甚好。然则…”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语气沉缓,“你这铺面本就狭窄,陈设又如此简朴,甚至…可称简陋。不见雅致花瓶,更无琴棋点缀。与隔壁‘东观’相较,何止云泥之别?”
“莫非贫寒子弟,便不配享一方稍显体面的求学之所?还是你心中,对这‘青藜’的学子,本就存了轻慢之意?” 这直指核心的质问,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压力。魏超也停下手中树枝,望向张梁。
张梁神色平静如水,并无半分慌乱。他走到长桌旁,拾起一根树枝,在沙盘上稳稳写下一个端正的“人”字,沙痕清晰。
然后才抬头,迎着老爷子的目光,坦然道:
“魏公明察。小子非是轻视,更不敢存区别之心。恰恰相反,此间简陋,正是小子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放下树枝,“便是小子自己,昔日也是用的沙盘土灰习字。青藜书社,乃是为城中及附近乡野的贫寒子弟所设。”
“他们所求之物,非是风雅点缀,琴棋消遣。他们所急需之物,是能有一处遮风避雨之地,能识得几个字,学得一手算账的本事,将来或可谋个账房、书吏的差事,或能看懂田契、算清收成,不至受人蒙骗。”
他指向那粗陶水壶:“此壶此碗,是为那些顶着日头,在劳作间隙,或是远道而来,口干舌燥的学子,能有一碗清水解渴。这沙盘树枝,是为那些买不起纸笔的孩童,能在地上、沙中习字,不因贫寒而断绝求学之路。这算筹账本,更是他们将来安身立命、不可或缺的实用之技。”
张梁的目光扫过架子上的留侯纸:“架上纸张虽非上品,却是小子工坊中最价廉实用的一种。木架格位尚有不少空缺,可让学子们抄录书籍填充——二楼专设抄书之所,家境贫寒者,可凭抄书抵书资,既是劳力所得,亦是精进学业。”
他最后看向老爷子,“东观之奢华,是为迎合士族之体面与雅趣,亦是经营所需。而青藜之简朴,是为剔除一切华而不实之累赘。”
“将每一文钱、每一寸地,都用在那最紧要处——让想读书的贫寒子弟,进得来,坐得下,学得会,用得上!风雅不能果腹,琴音难解文盲。在此间,有笔墨纸砚、算盘账本、清水沙盘,学有所成便是最大的体面。”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魏老爷子,眼中闪烁着光:“因此,小子已将两家书社与茶室后院打通,辟为一处清幽园地。计划每月择一吉日,于后院组织文会雅集。”
“非为附庸风雅,而是提供一处场所,让东观的士族子弟与青藜的平民学子,能有机会同席而坐,清茶一盏,直面交谈。”
“不至于让鸿沟永存!”他声音微扬,斩钉截铁地道出了未尽之意,“不至于让士子囿于云端,不知人间疾苦;不至于让寒门困于生计,难窥学问堂奥!不至于让这有教无类,流于形式,沦为空谈!”
张梁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在简朴的厅堂内回荡。他所描绘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生存与希望。那粗陶水壶、沙盘树枝、粗木书架,此刻在魏老爷子眼中,褪去了简陋的表象,显露出寒门学子挣扎前行的不易。
老爷子沉默了,他再次环顾这狭小的书社,仿佛看到了无数渴望知识的眼睛。他心中的那点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触动。
良久,老爷子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道:“大道至简,大音希声。三郎,是老夫…拘泥于表象了。你非轻慢,实乃用心至深。将这有教无类之真义,落在这白纸、沙盘、算筹之上…此乃真功夫,真境界!好一个‘青藜书社’!老夫今日,受教匪浅。”
他走到柜台前,拿起一只粗瓷碗,自粗陶大壶中倾满清水,仰头饮尽。清水入喉,带着陶土的朴拙气息,却比方才香茗更添一份清醒与通透。
“你说那打通的后院要办雅集,带老夫去看看。”老爷子放下碗道。张梁头前领路,躬身道:“魏公这边请。”
后院青石铺地,花架初成,一隅堆着座玲珑假山,虽无活水潺潺,倒也清幽。
“地方还算宽敞,布置也见雅意,惜乎缺了活水泉韵,只能赏玩些花草。明日老夫让人送几株葡萄苗来,再于旁点缀些花草,待藤蔓攀缘,绿叶成荫,亦是佳景。”
老爷子点评着后院的布置,随口问道,“三郎,你这雅集准备如何操持?”
张梁稍作思忖,说道,“雅集形式不拘,可设题辩论,让士子论治国之道,寒门讲民生之艰,彼此砥砺,互见长短;”
“可组织抄书共学,东观出珍本,青藜出力工,抄录所得,部分留于青藜供学子借阅,部分售出以补资用,互通有无;”
“亦或只是清谈品茗,说说见闻,聊聊困惑。小子会让茶室备下清茶餐点,若有机缘,邀茶室雅士共襄盛举,当更添佳趣。”
老爷子给他泼了盆冷水,“此事怕是不易,孔夫子虽云有教无类,然门第之见,贫富之差,根深蒂固,岂能轻易消弭?”
“小子也知此事不易,”张梁坦承,“士族或矜持自守,寒门或畏缩不前,二者共处一室,龃龉争执或不能免。然,正因其难,方显其要!”
“陈蕃旧事犹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连这区区后院藩篱都无法跨越,谈何天下大同?谈何有教无类?这后院文会,便是要将那无类二字,从纸上墨痕,化为席间恳谈,从心中壁垒,融为眼中彼此!”
“好!”老爷子击掌长叹,眼中不再浑浊,带着一缕精光,比看到《留侯算经》时更明亮,“三郎啊!老夫初识你时,只道你精于造物,小有聪慧;你倡办联合工坊,老夫也只赞你深谙经营,务实惠民,已是难得。却不曾想,你胸中竟有如此丘壑!”
他激动地在后院踱了两步,“此非为文会雅集,实乃移风易俗之始!让膏粱子弟知米粟之贵,让布衣学子见经纶之奥,破除门户之见,消解心中壁垒…妙!妙极!这后院之地,若真如你所愿,成为文化交汇之所,远胜万卷藏书,千篇空论!”
老爷子看向张梁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许,“三郎,你之有教无类,非止于授业解惑,更在于教化人心!老夫定当倾力扶持!钱财人手,若有短缺,只管开口。老夫也想瞧瞧,这燃藜之火,是如何照亮这曲阳城的!”
“魏公高义!”张梁顺势开口,“小子正有一事相求。寒门学子多无根基,须从笔画启蒙。如今青藜书社尚缺蒙学先生,恳请魏公援手。”
“嗯,”老爷子欣然应允,“明日你来府中,挑几个得力文书便是。纸笔书籍由你供给,其月俸由老夫支应。”他含笑看向一旁的魏超,“超儿,你且看看三郎,敢想敢言,有求必直陈。再看看你,扭扭捏捏的,跟着他好好学学。”
魏超顿觉自己这亲孙子地位岌岌可危,心里嘀咕张梁,“三郎啊三郎,尚未结义,我已似隔了一层。待真结了金兰,祖父怕是要将我扫地出门了…也罢,晚间定要狠狠点些佳肴,化这失宠之痛为饕餮之欲!”
张梁深深一揖:“谢魏公!有魏公此言,小子更有底气了。路虽难行,然心之所向,必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