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闻言,脸上笑意更深,眼中流露出惺惺相惜之意,“张郎君厚意拳拳,如此盛情相邀,琰又岂能推辞?半月之后,曲阳城中,必当践约而至!”
仆役将酣醉未醒的刘公子搀扶上马车。
张梁挡不住崔琰那炽烈如火的眼神,gay里gay气的,刺得有些不自在,赶紧拉着魏超登车。
在四人殷殷目送下,车马渐渐远去,隐入朦胧的夜色之中。
甄府厅中,灯火摇曳,侍者奉上果脯烧酒,四人脸上犹带宴席余温与送别后的思忖。
甄逸率先开口,“张郎君此人不凡,却也着实令人费解。”
“晚宴之上,鼎中鹿炙肉脍,皆非俗物,他竟与魏公子视若无睹,浅尝辄止。魏公子是钜鹿大族,平日里锦衣玉食倒也罢了。然这张郎君…”
甄逸说到这里,举起案上酒盏,“上次与我相见之时,他与商贾苏双尚在向我兜售这酒与纸张。张苏两家乃是姻亲,我观其并非富贵之家,当是出自贫寒之门。但其待人接物,谈吐气度,绝非不识滋味之人。此一奇也。”
“更奇者,早间苏双前来借车,说的便是张郎君。他在城外击破数百流民山匪,诛杀首恶之后,剩余百余人都被他收容,要带到曲阳城去。”
“晚宴之上,他提及城外流民安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更是离席辞行而去。寻常商贾子弟,纵有善心,何至于此等急切,竟连宴饮亦无心流连?此二奇也。”
“其书道,笔走龙蛇,法度森严却又自出新意,非积年浸淫之书法大家不能为。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成就,此三奇也。”
“逸尝闻,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今日观之,张郎君岂非其人乎?”
刘惠点头附和,若有所思:
“仲道所言极是。其书法醇熟,信手拈来皆是佳作,更有永字八法可供世人研习。”
“宴席之间,他二人意兴阑珊,浅尝辄止。吾观其箸尖停留,非是矫饰,倒似…尝过更胜于此之珍馐?亦或心有所系,不在口腹之欲?君子远庖厨乃仁心,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亦是古礼。其行止矛盾,确乎耐人寻味。”
“其所言书坊茶室,自言搜罗经籍,有清茶待客,邀吾等共聚,其志恐非仅在商贾货殖之间。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他所说的清茶是何物。”
崔琰笑道,“他心系流民,挂念民生疾苦,乃是为国纾难,是君子之德,何惧流言蜚语,又岂因祸福而避趋!我与他一见如故,定要请郑师将他收入门墙。”
“我观其气度,沉稳内敛,谈吐有物,绝非轻浮之辈。其书法之精,于书道之博见,绝非寻常商贾所能及。彼讳言出身,自称留侯之后,恐有深意。半月后曲阳之会,琰必往,一探究竟,亦践今日之约。”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张钧叹道,“今日张郎君题字相赠,特意提醒我,‘留得青山在,方有长燃薪火’,让我莫要争一时意气。我虽不明其意,但心中亦感念其提点之恩。”
“张郎君与我是本家,本当前去赴会,奈何我即将启程去洛阳,便请诸位代我一行。”
甄逸望着张钧:“张兄,你为人正直,地方之上,尚有宗族亲朋可以护佑。如今入朝为官,须知伴君如伴虎,不妨学一学那邹忌与淳于髡,切莫直言犯谏,以免因言招祸。”
“张郎君此人,交往之日短,确如孔中窥豹,难得全貌。其才情横溢,人所共睹。赠书授法不藏私,心念流民,不惧流言,急公好义。”
“下月望日之会,我等亦当亲往,一则贺其新张,二则观其气象,三则……”他看向崔琰,“有崔兄在,或可解此子身上谜团。”
“无论其来历如何,有此才情、仁心者,绝非池中之物。吾等今日与之相交,未必不是一场机缘。”
将醉酒未醒的刘复安置在苏府中睡下,赵家母女有苏府侍女照料,赵雷兄弟与夏侯兰听闻张梁等人要去城外探望流民,便也随车同行。
这算是自昨晚到真定之后,张梁与赵云的第三次见面。
眼前的少年将军尚显青涩,身形瘦弱,发色枯黄,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愁苦,全无传说中英武可爱的模样,只有一派营养不良的状态。
“看来不调养个一年半载的,赵云怕是难以恢复元气,要是因为营养不良长不高那可就搞笑了。”张梁暗忖,心中已开始盘算着,该怎么帮成长期的赵云调养身体。
此时已近亥时(21点),城门早已关闭。幸亏苏双事先与县衙打点好,言明流民人数众多,不便入城安置,故而允许城中人员夜间通行。
毋极城西两里处,一座避风的小丘之后,被接来的流民都被临时安置在这里。远处官道上仍有灯火摇曳而来,那是连夜奔忙的马车,顶着夜盲眼,加着夜班仍在将流民源源不断接来。
张梁环顾四周,未见黄龙踪影,便寻到苏彪问道:“苏家将,黄龙头领可在这里?今日接来了多少流民?”
“黄龙头领尚在官道那头殿后,我带队出发时,他说要等所有流民都被接走才肯动身。”苏彪略作估算,“前前后后已派出五十辆马车。”
“苏家的二十辆车已经返回,带回来一百二十余人,都是手脚便利、可以自己行走的流民。甄家的三十辆车,申时便已出发,因着是载有伤员,行速会慢上不少,如今走得快的也已经返回,料想今夜子时之前应当能全部接回来。”
“今日晚上可曾供饭?吃的是些什么?”
“家主已吩咐备下了粟米饭与野菜,吃了一大半,剩下的还在篝火边热着。”
“好,辛苦诸位了。”张梁将苏彪拉到一旁,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饼塞给他,“明日给弟兄们添些酒菜,犒劳犒劳他们,这几天奔波辛苦,受累了。”
苏彪急忙推辞:“张公子不必如此,家主早有安排。”
“苏大兄的安排是苏大兄的心意,”张梁正色道,“此乃我一点心意,苏家将若是不收,便是见外了。”
话已至此,苏彪不再推辞,再三谢过,收下金饼后,巡视营地去了。
“老裴,把篝火升起来,”张梁转头吩咐裴元绍,“熬一大锅热粥,给大家驱驱寒气。”
这些流民历经数月饥寒,肠胃早已受损,既不可暴食,亦不宜骤补。张梁准备熬一锅小米山药粥,再打入些鸡蛋。小米山药熬煮之后,容易消化,温养脾胃;鸡蛋是优质蛋白,容易吸收,促进机能修复。
他不禁想起后世一个叫梁训的孩子,留守山区,家境贫寒,常年仅以苞米饭和酸菜果腹。因为参加节目,来到城里吃了一个鸡蛋,却因肠胃无法承受而住进了医院。对那般孱弱之躯,一个鸡蛋竟也成了难以承受之重。
张梁自非悲天悯人之辈,他只想少死些人,多救下些性命。至于日后是否是同一阵营,也只等以后再说。他深信,经他引导的太平道,在政工人员的教育下,必能护佑一方安宁。
大锅里的水渐渐沸腾,小米的清香与鸡蛋的温热气息随风飘散,流民们纷纷循着味道聚拢到篝火附近。
张梁随手在地上插了几根木棍,“以此为界,众人依次列于其后,不得围聚!”
赵雷兄弟与夏侯兰上前疏导人群,流民们很快排成了几列。几名妇孺被安排在前列负责分粥。
魏超在一旁暗自观望,心中啧啧称奇,白日里尚杂乱无序的流民,此刻稍加指引,竟能井然成列。
“每人一碗,吃完便回去休息,明日早起还有。”张梁立于车辕之上扬声喊道,声音在夜风中传开,“切记不可多食,否则肠腹绞痛,性命堪忧!”
流民们吃过热粥,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车上无法行动的伤员,也自有同伴前去喂食。
不时有流民上前向张梁一行人致谢。张梁坦然受之,魏超亦觉面上有光。
如苏彪所料,子时之前,所有车马都回到了临时营地,车夫们各自回苏府与甄府休息。
黄龙走到近前,递过一沓纸张,正是他登记的流民名册,“公子,除五人伤重不治,余者皆已接至此处,都已录入名册之中。”
乱世之中,伤重而亡在所难免。张梁接过名册点点头,“黄头领辛苦了,先去用些粥食。明日我便着人去请孙医师他们,为伤患复诊上药。今夜就在此地对付一宿,明日我们便启程前往曲阳城。”
“到了那里,万事都有安排。等入了编户齐民,领了告身,分到田地,便可安心做曲阳百姓了。”
“谢公子。”黄龙郑重向张梁行了一礼。
夜风吹过篝火,围坐在火边的人丝毫没感到寒意,只觉得风助火势,让各人身上更暖和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