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手脚并用地、跌跌撞撞地再次逃回了马车车厢,死死地拉紧了帘布,仿佛那薄薄一层布能隔绝外面的疯狂。车厢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人粗重、颤抖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以及车外隐约传来的、如同附骨之蛆般钻入耳中的恐怖声响。
一炷香的时间,在跪地的凶徒眼中显得格外漫长,在为家人报仇雪恨的流民看来,又格外短暂。当复仇的人群渐渐力竭,或因眼前过于血腥的景象而停下时,台上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肉、断骨和不成人形的尸体。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连燃烧的篝火都似乎被染上了一层暗红。
张梁一直站在台边,没有阻止他们的疯狂行为。等到人群力竭而停,这才示意黄龙安排人将他们带下去,张梁重新走到台前,踏着台上的血污与碎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清晰。
“黄龙头领宅心仁厚,收容妇孺,不与白绕杜广二人同流合污,更是深明大义,提前示警于我。念其传信之情,亦感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愿多造杀孽。”
他环视着台下那些喘息未定、身上溅满仇人鲜血、眼神依旧残留着疯狂或茫然的流民,“今日白绕杜广群盗之事,我已遣人快马前往真定府报信,明日官府必会来此地,查验此间事宜。”
张梁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穿透寒风,在这夜里格外清晰:“如今,大仇已报。你们,是愿随我车队前往下曲阳,还是待官府查验完毕,自行返回真定?”
台下百余流民顿时陷入沉默之中,他们如同水上飘萍,早已失去了根基,长久以来挣扎于生死边缘,有一天没一天的,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未来?这突如其来的选择,让他们茫然无措,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黄龙见状,大步跨上高台,对着张梁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恳切:“张公子!若非您今日率众击破白、杜二贼,我等部下这数十名妇孺老弱,早晚必成他们锅中血食!”
说着他望向台下,“我等家园已毁,田产尽没,便是侥幸回到真定,也是赤贫无依,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土可耕,终归还是流落荒野,重蹈覆辙!与其如此,不如追随公子同往下曲阳!公子仁义无双,必不会令我等追随之人,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 他胸膛起伏,言辞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对未来的期盼。
张梁心中暗赞黄龙机敏,自己许诺的分田分宅,此刻由他这个流民首领亲口说出,更具说服力,这个移民托很不错。
他微微颔首,清了清嗓子,面向台下流民朗声道:“不错!我曲阳城,如今正广垦荒地,收容四方流离失所之人!凡愿随我同往者,皆可按户分配田宅!从此告别那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的草寇生涯,堂堂正正做个有恒产、有恒心的良民!这日子,岂不比现在强过百倍千倍?” 他目光炯炯,话语掷地有声,“明日真定县衙来人查验过后,车队即刻启程。何去何从,你们自行决断!”
说完,张梁走下高台,示意黄龙带人清理现场。
黄龙立刻指挥人手,忍着浓烈的血腥和恶臭,将台上那数十具残破不堪、支离破碎的尸体拖拽下来,胡乱堆弃在官道一旁,用树枝草叶遮盖起来。紧接着,众人合力将那浸透了鲜血、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台迅速拆解。
拆下的木头被投入篝火之中,很快,新的火焰升腾而起,贪婪地舔舐着上面黏附的暗红血污和细碎皮肉。一股蛋白质烧灼的腥臭,混合着松木的香味弥漫开来,随着晨风飘散。
这场大火足足焚烧了三个时辰,直到卯时天色大放亮,那冲天的烈焰才渐渐衰弱,化为滚滚浓烟和一堆暗红炽热的余烬。昨夜那血腥的审判台,已彻底化为灰烬与焦炭。
天边刚透出鱼肚白,黄龙与苏彪已指挥着手下,在远离道路的一处山坡下奋力挖掘。一个巨大的土坑初具雏形,散发着新鲜的湿冷土腥气息。只待真定官府来人验看过那堆残尸,便将其尽数掩埋,连同昨夜那场残酷的审判与复仇,一同深埋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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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寅时末刻。
真定县衙前的校场上,晨雾如纱,尚未散尽。湿冷的空气凝滞着,将周遭景物晕染得影影绰绰。
郭配一身暗褐色的鞣制皮甲,按刀而立,身形挺拔如松。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神情如同铁铸。在他身后,二十名精悍骑士已然列队完毕,人马肃然,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随行的仵作与文书也已安坐马上,神情专注,等待着出发的号令。
此行只为查验战场与记录案由,并非为了去收容流民,为求轻捷迅速,郭配特意精简了人手,只带这二十余骑及必要的勘验人员同行。
夏侯兰与赵雷亦在队中,作为向导与证人。昨日一路快马加鞭,马蹄磨损严重,已经不堪骑乘,只得在真定县牙置换了两匹马。
队率按照名册唱名点卯完毕,上前抱拳道,“禀县尉,人马已齐备!”
郭配目光扫过队列,沉声道:“此行事关侯府公子安危,更涉流民群盗大案。尔等需谨守号令,仔细查验现场,不得疏漏,亦不得惊扰沿途百姓!出发!”
“诺!”众军士齐声回应。
沉重的城门在门轴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郭配一马当先,率领着这支由兵卒、吏员组成的混合队伍,踏着初升的朝阳,向东疾驰而去。
马蹄声、与兵甲碰撞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卷起一路烟尘。
夏侯兰与赵雷紧随在郭配左右,引着官军,奔向昨日那场生死搏杀的修罗场。
晨光熹微,营地里已是一片忙碌。裴元绍正指挥人手从车上卸下粮食,交给负责造饭的婆子们准备朝食。食物的香气渐浓,悄然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焦糊之气。
休息了半宿的医师们穿梭在伤员之间,仔细查看伤患情况,昨夜接受缝合的伤者更是重点观察对象。
孙医师小心翼翼地揭开包扎在伤口处的布条,检查缝合处——创口边缘微微有些暗红肿胀,针眼位置偶尔渗出清亮液体,但大部分伤口在伤药和缝合的双重作用下,红肿消退显着,皮肉贴合紧密。这恢复之神速,远超寻常金疮药和常规的绑扎处理的效果。
孙医师眼中难掩惊奇,忍不住对一旁的张梁赞叹:“张公子,这缝合之法当真奇妙!竟能令创口如此迅疾收束愈合!只是……”他忆起昨夜细节,追问道:“为何缝合之前,要将针线用沸水煮透?”
张梁略一思索,解释道:“孙先生,伤口一旦愈合,外邪便不易侵入。这缝合术,正是借助针线的外力,强行使创口闭合。而沸水煮针线,意在杀灭附着其上的秽毒,令侵入伤口的邪气减至最少。邪气少,则正气易复,伤口自然愈合得快些。”他用这个时代医者熟知的“邪气”、“秽毒”概念,简单阐释了消毒的核心操作与重要性。
孙医师深揖一礼,青布衣襟随呼吸轻动,目光却始终未离张梁面庞,轻声探问:“张公子,《内经》有云‘非其人勿教,非其真勿授’。然此缝合之术精妙非常。他日行医若遇刀伤箭创,不知可否……以此术施救?”
汉代医术传承需诵、解、验、试四步。孙医师视缝合术为张梁独门秘技,此问实是请示,自己能否成为张梁这门技艺的解验之人。
张梁自后世穿越而来,哪知他话里的深意,在他眼中,这伤口缝合并不是什么高深技术,当即爽快点头:“那是自然!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乃天职。若是患者需要缝合,你只管施救便是。”
话音未落,孙医师已撩起衣袍,双膝跪地,向张梁行了个郑重无比的大礼。张梁惊得一个大跳,慌忙上前搀扶:“孙医师!这如何使得!折煞小子了!”
孙医师起身,拱手肃然道:“张公子与我虽无师徒之名,但允我使用缝合之术,已有传艺授业之实。学无前后,亦无老少,达者为师!此礼,公子当受!”说罢,他唤过自己的学生与学徒,众人齐齐向张梁躬身行礼。
张梁拗不过众人,待他们起身,郑重叮嘱道:“我辈医者,所学医术乃为他人,非为己身。当不思安逸,不图名利,唯念舍己救人、治病救命而已。唯望诸位日后行医,铭记‘医者仁心’四字。”
孙医师正色应道:“谨遵张师教诲!”
张梁又道:“曲阳城不日将组建医学所,诸位若有闲暇,可前往观摩学习一二。”
众医师与学徒纷纷应允,表示等医学所落成,定当抽身前往曲阳求学。
匆匆用过朝食,裴元绍与苏彪便带着完成任务的医师们策马乘车离去,返回毋极城。他们还需向苏双借用更多马车,以便稍后前来接应滞留此地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