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宽心,我朝《贼律》有明定,持械群盗行劫,格杀勿论。”夏侯兰沉稳应道,目光朝刘复方向微抬,“况且车队中有侯府公子在,官府来人案验,必会认定是流民攻盗。我这就启程去真定。只是路途耽搁,待到真定时城门或已宵禁,只得明日一早,才能引着官差前来。”
《汉书·酷吏传》记载,尹赏任长安令期间,曾特许商户格杀夜间劫掠市集的群盗,事后只需向官府报备即可。悬泉置出土的汉简也有记载,西域商队反杀羌人劫匪后,经官府核验无误,非但获准放行,甚至可得物资补给。
但真定地处内地,在承平时期,官府对民间私刑的管控更为严格。汉代律法规定,若查明被杀者确系匪徒,商队可免罪责;反之,若死者实为平民,商队则可能被以“贼杀”(即故意杀人)之罪反坐。
赵雷见夏侯兰要独自返回真定报信,怕他路上有危险,上前一步道:“张公子,我陪夏侯兄弟同去。舍弟赵云,便让他留在车队里,也好安抚家母与舍妹。”
张梁颔首:“如此甚好。你们二人带上弓刀,多备些干粮。马匹奔波整日,路上务必留心,莫要失了前蹄。”他转头望向赵云——这位尚在成长期的未来虎将,经历一场搏杀,眉宇间英气已显,张梁温声道:“赵云兄弟,你先回车照看令堂与令妹,我们稍作收拾,立刻启程赶往毋极。”
魏家两名护卫在追击中落马摔伤,张梁挑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张家力工,凑齐了三十人,留下给苏彪听用。
车队重新踏上归程,天黑之前应当还能赶到毋极县城。
------
结束了,这是张梁穿越过来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一场关乎生死的搏杀。
然而,预想中的情绪——恐惧、后怕、强烈的负罪感、或是初次杀人后的生理不适,却微乎其微,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索然无味。
是的,索然无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在刚才的混战中,稳定地拉弓搭箭、瞄准松弦。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射倒了十几个人,大多是那些手持利刃、面目狰狞、试图冲击车阵的青壮。
当时,他的大脑异常冷静,眼神锐利如鹰隼,视野里只剩下目标、距离、风向,以及松开弓弦之后倒下的目标。那感觉,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像是在进行一场需要高度专注的……射击RpG游戏。
现在,战斗平息,那股冰冷的专注力也随之褪去。留下的,却并非愧疚的噬咬,而是一种奇异的、空落落的麻木。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乱世?”张梁在心中默问,“明明自己昨天还能同情这些流离失所的流民,今天却能冷静甚至冷漠地对他们瞄准射击。”
那些倒下的流民,在他眼中,似乎并不是具体的、有故事的人,更像是一个个代表威胁的符号。消灭他们,是生存的必要步骤,是保护车队、保护自己和身边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过程虽然血腥,但结果却一目了然——敌死,我们活。
但这种平静本身,却让他感到脊背发寒。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初次经历真实的杀戮,竟能如此迅速地适应,将剥夺他人的生命视为一种索然无味的射击游戏?这不正常,或者说,乱世的生存法则与这个时代的世界观,已经在潜移默化中重塑着自己的灵魂?
张梁没有进入车厢,而是与魏超、刘复一同策马并行。
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张梁望着后方的战场,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数十条性命,弹指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一旁的魏超脸色依旧苍白,握着缰绳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声音里残留着一丝颤抖:“是…是啊。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手夺人性命。”
侯府公子刘复却在感叹:“可恨!这些年我困在真定城那方寸之地,仗着家世,只知欺压良善,凌辱弱小……简直荒唐!可耻!”
张梁侧目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动,这位刘大少的思维,果然与常人迥异。此刻他非但没有杀人后的不适,反倒像是在悔恨过往?
“今日手染鲜血,”张梁的声音很轻,仿佛在问他们,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心中并无多少负罪之感,甚至……隐隐有些庆幸。你们呢?”
魏超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声音稳了些:“杀人……终是不对。可我也知道,今日我们并未做错。我们一片善心,欲施粮济困,白绕与杜广却恩将仇报,欲将我等尽数屠戮、劫掠一空!”
“他们既起杀心,便休怪我刀锋无情!” 刘复的言语如同金石交击,斩钉截铁,“大丈夫生于世间,本当如此!纵马扬鞭,驰骋疆场,挥戈斩敌!”
“呵呵,”张梁闻言苦笑,一段尘封于记忆中的诗句,缓缓流淌而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云台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好!好一个‘男儿何不带吴钩’!三郎咱大汉才十三州,你好大的胆气,出口就是五十州!”刘复激动地以掌击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诗,胸中豪情激荡,“说得太好了!我自幼习文练武,岂能再回那真定侯府,做那等欺男霸女的蠹虫!我要带吴钩,收那关山五十州!”
他猛地一勒缰绳,坐骑嘶鸣一声,刘复回头望向真定城方向,一字一顿。
“真定城?哼,狗都不回!”
真定城狗都不回,狗都不回,有两人却已经回到了!
申时末刻,真定城南门。厚重的城门在暮色中缓缓移动,卫兵们正合力推动,准备落下门闩,执行宵禁。
骤然间,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黄昏的寂静。两名风尘仆仆的少年骑士策马狂奔而来,为首一人扬声高喊:“且慢关门!有紧急军情!”
卫兵们闻声一滞,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城门侯眉头紧锁,按刀望向烟尘起处。
两骑眨眼间冲到城下,夏侯兰与赵雷翻身下马,气息未匀便将符传高举过顶:“符传在此!”
城门侯验看符传,认出夏侯兰,微露讶色:“原来是夏侯公子?何处军情?”——他与夏侯兰之父夏侯博素有同僚之谊,认得这位少年。
夏侯兰指向东方官道,语速飞快:“东去毋极方向,约五十里处!数百流民持械为盗,围攻行商车队!车队中有真定侯府公子与钜鹿魏家公子!”
“什么?!”城门侯脸色骤变,侯府公子与魏家公子同在车队之中!他一把将符传塞回夏侯兰手中,翻身跳上马背,急声道:“情势如何?可有伤亡?快!随我速去县衙禀报!”话音未落,已拨转马头。
夏侯兰紧随其后,边策马边答:“幸赖护卫拼死力战,已将群盗击溃!贼众死伤数十,车队仅有数人受伤,两位公子皆安然无恙!”
“呼——”城门侯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真定侯府就在城内,那位外出毋极县的公子,除了人称“真定小霸王”的刘复还能有谁?这位爷要是出了事,自己这城门侯怕也做到头了!至于钜鹿魏公子,虽也是贵人,毕竟不归真定辖制,那份焦虑倒淡了几分。
至于那几十个死伤的流民?哼,那是持械的群盗!死了正好!明日向上呈报,说不定还能记自己一个“弹压流寇,护卫商旅”的功劳!他心下稍定,连声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贵人们无碍便是天大的幸事!”
几骑快马无视宵禁规则,蹄声踏踏直奔县衙。夏侯兰熟门熟路,在前院班房找到了父亲夏侯博——当真是赶巧,再晚一日,明天他便启程前往井陉县巡查了。
有县尉夏侯博引领,几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堂,寻到了县令孙瑾面禀军情。
县令孙瑾是新委派的外地官员,家眷没有随行,独居在牙门内堂。闻听竟有数百流民聚众为盗,袭击官道商队,且车中载有真定侯府公子与钜鹿魏家子弟这等显贵,孙瑾惊得直接从席上站起。
得知两位贵胄公子均毫发无损,他才勉强稳住心神,一面连呼万幸,一面急令属吏:“速召县丞、县尉前来议事!”
县丞与县尉不多时便赶至内堂。孙瑾将夏侯兰所述紧急军情及结果简述一番后,看向两位下属,语带征询之意,“万幸,车队击退了流寇,两位公子皆安然无恙。此事……二位以为当如何善后?”
县尉郭配,出身常山郡望郭氏一族。其祖上曾显赫至极——光武帝皇后郭圣通,当时一门三侯,大哥郭况初封绵蛮侯,后改封阳安侯,二哥郭竟封新乡侯,三弟郭匡封发干侯,荣宠无双。至和帝时,郭家因卷入窦宪谋反案,主支凋零。如今郭配所属旁支,虽不复当年显赫,仍是郡中根基深厚的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