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随意一抄,便将那沉甸甸的布囊纳入掌中,金属撞击的闷声响起。指尖稍一摩挲,感受到内里传来金属的质感和分量,心中已有计较,面上却不动声色,手腕一翻,那荷包滑入了宽大的袖袋深处。
马元义保持着弯腰递物的姿势,头垂得更低,声音压得更细,带着刻意讨好的谄媚:“贵人万金之躯,随身之物岂容失落于此?小人不过是恰巧得见,不敢有丝毫怠慢,物归原主乃是本分。”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地人多眼杂,恐扰了贵人清净。若贵人不弃,今日酉正(约下午6点),小人在县中邸舍外东边的老槐树下,再向贵人磕头赔罪,顺带……细禀一些贵人或许感兴趣的……风闻琐事?”
话语虽含糊,但“风闻”和“琐事”二字,却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嗯……”内侍右侧嘴角向上扬起,这竟然还是个歪嘴,若是被张梁看到,说不得要跳起来给他抽正。
他四下一瞥,确认无人注意这边,说道,“倒是个伶俐的。酉时……老槐树下。”
他丢给马元义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像挥赶苍蝇般转过身,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施药的医官,仿佛刚才那场隐秘交易从未发生,至于让他踏入那满是病气的隔离棚屋?那是绝无可能的。
马元义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抱着药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区的人流中,只留下淡淡的草药气息,无声地见证着这场转瞬即逝的口头交易。
内侍的左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紧紧握着那沉甸甸的荷包,那沉甸甸的金饼,如同烙铁般熨贴着内侍的掌心。
他心中念头飞转:此人是谁?背后站着的是何方神圣?那所谓的“风闻琐事”又会是何等惊天动地的消息?
但无论如何,这实打实的诚意,已足够分量!自己在吕强那老古板身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常侍,这人敢给自己下此重礼,值得冒险一见。
今日下值后,酉时老槐树下,一切自见分晓。想到此,他袖中的手指又用力攥紧了那冰冷的硬物。
与此同时,张梁已陪同吕强与田丰视察完了疫疠所的甲乙区(轻症与观察区)。至于重症隔离区和远处河畔焚化亡者的“化人场”,张梁心知肚明,没有提议前往。
对吕强而言,此行视察疫情、确认防疫成效的核心任务已圆满完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身为天子钦使,吕强自然也不必亲身涉足那等凶险之地。
一行人向营地出口走去。张梁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马元义的身影,对方一个极其轻微的点头动作和递来的眼神,让他心中大定——接头成功!
他并非没有动过主动接触吕强,或是找田丰引荐的心思,但两人皆是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唯恐事未成反先得罪了二人。
权衡再三,他暂时按下了心思。当前,能得田丰这位大才辅佐,其潜在价值远超在洛阳钻营一个虚职。
田丰入朝为官多年,他背后可能撬动的庞大士林人脉网,堪称三国版顶级猎头,这笔长远投资,张梁算得门儿清。
行至营地门口,车夫已驾着青盖马车在等候,张梁恭敬地将吕强与田丰送至车前。
临登车时,吕强却驻足转身,细长的眼中带着温和的光,看向张梁,“张郎君,闻听府上设有品茗雅室。不知今晚,老夫可否过府叨扰,共叙茶话?”
这简直是柳暗花明!张梁心中狂喜,面上却恭敬更甚,连忙深深一揖:“天使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小子不胜荣幸!不知天使何时有暇,小子定当洒扫庭除,焚香以待!”
“呵呵呵,”吕强抚须而笑,显然颇为满意,“那便定在今日申时吧(约下午3-5点),彼时天光尚亮,还能观摩你家茶室。”言罢,登上了马车。
田丰在登车前,脚步微顿,侧身靠近张梁,声音虽低却清晰:“备好清茶与美酒,清淡的吃食也准备一些。明日天使启程前,再备上些许,带回京师。”
他虽非谄媚之徒,但人情往来还是懂的。张梁才具品性皆合他心意,更对赵家有救命之恩,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此刻也乐得顺水推舟,为其前程添一把柴火。
不多时,完成巡行施药任务的内侍、太医及文书们也陆续归队。车队随即启程,返回城中官办的邸舍驻扎。
送走朝廷车队,张梁并没有立刻离开。张家母子和夏侯兰、刘复等人,按隔离期满之规,今晚即可解除观察,明日便能入城安顿。他找到几人,温言安抚,约定明早亲自来接,并许诺明日中午设宴接风洗尘,这才转身准备回城筹备茶话会。
刚走到营地入口处,便见一队县兵领着风尘仆仆的三人走来。一老二少,俱是满面倦容,其中两名年轻人身后负着书箧,显然是远道而来。
负责文书工作的小吏正执笔登记,张梁正要离去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小吏笔下正在记录的名字——张机!
张梁的脚步如同被钉住,心脏猛地一缩!张机?医圣张仲景!若能将他留下,自己筹谋中的医学院大计,便有了坚实的基石!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迅速锁定旁边那位气质沉静、面容清癯、虽带倦意却眼神明亮如星的中年文士,以及他身后背着书箧的僮仆。这中年人敢带人深入疫区核心,必是深谙医道!
张梁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等候,待小吏登记完毕,他迅速瞥了一眼名册:中年人名为张伯祖,僮仆名唤张义。
在系统里一番查询后,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这张伯祖正是张机(仲景)的授业恩师!史载张机十二岁丧父后拜入其门下,张伯祖对他而言,实乃亦师亦父!
张梁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笑,上前几步,对着三人拱手行礼:“在下曲阳张梁,三位远道而来,不知可有在下效劳之处?”
那中年文士张伯祖见张梁态度谦和,也拱手回礼,声音略带沙哑,显是长途跋涉所致,“老夫南阳张伯祖,粗通岐黄之术。此乃小徒张机与僮仆张义。听闻冀州疫疠甚烈,特至此间,欲尽绵薄之力。”他指了指身旁的年轻人和僮仆。
张机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在下张机张仲景,见过张公子。”僮仆张义也笨拙地抱了抱拳。
张梁笑容更盛,语气充满敬意:“原来是南阳张先生与高足!先生心怀仁术,不辞劳苦,千里赴险,实乃曲阳百姓之幸!在下感佩之至!”
他话锋微转,指向营地,“按本县防疫之规,凡新至者,皆需在营中观察三日,以防病气潜伏。此间虽为隔离之所,然食宿皆备,亦有医者轮值。委屈先生与高足暂居于此了。”
张伯祖捋须颔首,非但无丝毫不满,反而目露赞许:“贵县防疫之法,严而不苛,章法井然。老夫一路行来,观此营区布置,分区隔离界限分明,药烟驱秽弥漫四野,生石灰铺道隔绝污浊,深合防疫之要义,远胜沿途所见混乱之象。此策甚善!入营隔离,乃应有之义,何谈委屈?”
“先生过誉了。”张梁谦逊回应,心中对这位名医的洞察力更为佩服——仅在入口稍驻,便能窥得防疫精要。“南阳富庶,名医荟萃,不知先生此次北上,南阳疫情如何?”
张伯祖神色微黯,轻叹一声:“南阳流民涌入不多,幸赖郡府应对得宜,乡邻守望相助,疫情已渐平息。”
“然冀州毗邻河内郡,灾情惨烈十倍,故老夫携徒北上,冀能稍解倒悬。”他目光落在张梁脸上,带着医者的敏锐,“观张公子气色,眉宇间隐有郁结,步履略显虚浮,可是近期受过内伤?”
张梁心中微惊,这位张伯祖果然厉害,幸好没有一眼看出自己被猪撞过,忙道:“先生慧眼。在下旬日前胸腹受伤,如今身体已无大碍,正为防疫之事奔走。”
“嗯,”张伯祖仔细打量了张梁片刻,微微点头,“根基未损,恢复尚可。但需静养月余,固本培元,不可过于劳碌。”
“多谢先生提点!”张梁再次拱手,心中正在盘算。
眼前这医圣师徒,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大鱼”!若能将其留在曲阳,无论是眼前的防疫攻坚,还是未来筹建的“杏林医馆”,都将获得无可估量的助力!
他态度更加恳切:“先生与高足远来辛苦,营中条件虽简,在下会吩咐人员尽力照拂。”
“待三日期满,先生入城,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或需查阅本地医案、药材,但请吩咐。先生若有闲暇,在下亦渴盼能向先生请教防疫之道与岐黄之术。”
张伯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态度诚恳,言语得体,对防疫之事又颇为用心,心中也生出一丝好感,颔首道:“张公子有心了。待安顿下来,某自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