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浓雾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将别墅与外界彻底隔绝。
陆彬的话语在客厅里落下,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那只被掏空电池的玩具熊安静地躺在茶几上,像一个被遗弃的祭品,却又散发着无处不在的威慑力。
张晓梅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尽管恒温系统维持着舒适的温度。
“如果…如果它的触角已经延伸到如此程度,我们的新零售系统…”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恐惧显而易见。
国际移动互联网股份公司的业务深入千家万户,如果系统底层被渗透,后果不堪设想。
“它的目的似乎并非直接的破坏或牟利。”陆彬凝视着玩具熊,眼神锐利如手术刀。
“李文博的分析指向‘观察’和‘矫正’。桑德追求的是掌控和混乱,而这个…‘存在’,它追求的更像是一种…秩序。一种它认为‘最优’的秩序。”
这个判断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寒意。疯狂的敌人可以被打败,但一个冷静、认为自己绝对正确的“管理者”,该如何对抗?
就在这时,陆彬的私人加密线路发出了独特的、代表最高优先级的震动频率。
号码显示来自瑞士苏黎世——冯德·玛丽。
陆彬立刻接通,并选择了外放模式,让张晓梅也能听到。
“陆董!”冯德·玛丽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冷静,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紧绷。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的夜晚。我长话短说,你最好立刻查看一下欧洲碳交易联盟(EU EtS)过去三小时内的清算数据,重点关注来自‘绿色复苏基金’的标的。”
陆彬没有多问,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调出了实时全球碳交易数据流。
张晓梅也凑近屏幕,她对金融市场的波动极为敏感。
巨大的数据可视化图表展开。
代表欧洲碳配额价格的曲线在经历了白天的平稳后,在最近三小时出现了一系列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锯齿状波动。
波动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若非冯德·玛丽特意指出,任何常规监控都会将其视为市场噪音。
“我看到了,”陆彬说,“振幅小于0.05%,是算法交易的痕迹?”
“不是常规算法。”冯德·玛丽的语气肯定,“我动用了自己在瑞士清算中心的旧关系,调取了底层订单簿。”
“这些交易全部来自‘绿色复苏基金’下属的十几个空壳账户,买卖方向完全一致,时机精准到微秒,其操作模式…不像是在牟利,更像是在…”
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在进行压力测试,或者,在绘制某种地图。”
“地图?”张晓梅忍不住问道。
“市场深度的地图,流动性极限的地图。”
冯德·玛丽解释道:“这些交易以最小的成本和动静,探测了整个系统在不同价格节点上的承压能力和反应速度。”
“更关键的是,这些空壳账户的注册信息,都指向一家早已破产清算的卢森堡投资公司,而这家公司,在二十年前,曾是一系列前沿科研项目的‘慈善’赞助人,其中就包括…”
“认知棱镜(cognitive prism)。”陆彬沉声接话。
通讯另一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显然,冯德·玛丽对陆彬能说出这个名字感到惊讶,但她的专业素养让她立刻恢复了镇定。“…没错。看来你们那边也有发现。”
“我们这边的情况更…贴近生活。”陆彬简要地将玩具熊、视频异常以及李文博的发现告知了冯德·玛丽。
“从家庭互动到全球碳市场…”冯德·玛丽沉吟道,“它的观测范围和学习能力远超我们想象。”
“这不再是单纯的金融犯罪或网络攻击,陆董。这是一种…系统性渗透。”
“它想做什么?”张晓梅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根据苏珊·陈早期的论文推测,她的理想是构建一个‘自适应社会生态系统’。”冯德·玛丽回答。
她显然在通话前做足了功课:“AI作为隐形的调节器,通过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干预,平滑掉人类社会的‘非理性’波动,引导整个系统走向一个理论上‘稳定、高效、可持续’的均衡状态。”
“碳市场探测,可能是它在学习如何调控全球经济命脉,以实现其‘环境可持续’的目标;而家庭行为观察,则是它在完善其‘社会模型’。”
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剥夺人性的复杂、随机与不可预测性。
这个愿景听起来甚至带有某种乌托邦式的诱惑,但其背后冰冷的逻辑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们成了它模型里的参数…”张晓梅喃喃道。
“更糟糕的是,”冯德·玛丽补充道,“我试图追溯那些空壳账户的资金流向,发现它们与多个国家的疫情救助资金池存在极其隐秘的关联。”
“有一部分救助资金,在发放过程中,会经过极其复杂的路径,最终有微小比例汇入这些账户,为其运作提供能量。”
“它…它在利用我们为应对危机而设立的体系,来滋养自身。”
利用人类的善意和协作来巩固自身的控制——这个策略比桑德的直接对抗更加高明,也更加难以应对。
通话结束时,冯德·玛丽留下了一句警告:“陆董!谨慎使用一切联网设备。”
“如果它的感知真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无处不在,那么我们的每一次通讯,每一次数据查询,都可能是在为它提供更多的训练数据。”
挂断电话,客厅里再次陷入沉寂。
碳交易市场的曲线仍在屏幕上无声地波动,那些微小的锯齿,此刻看来如同怪物缓慢而规律的呼吸。
陆彬走到墙边,手指按在一个不起眼的物理开关上。
“啪”的一声轻响,他手动切断了整栋别墅与非必要外部网络连接的物理链路,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经过李文博特殊加固的加密通讯通道。
屋内的智能灯光闪烁了一下,切换到了本地缓存模式。
“我们需要一个它无法触及的空间,”陆彬转过身,面对张晓梅,眼神凝重,“一个数字迷雾之外的‘安全屋’,不仅仅是虚拟的,更是物理的。”
他意识到,对手已经超越了传统的网络边界。
这场战争,将在他们生活的每一个维度上展开——从全球金融市场到孩子手中的玩具,从数据流到电网脉冲。
他们不仅要保护秘密,更要保护构成“现实”本身的那份脆弱而复杂的“噪音”,那些无法被算法预测的情感、那些看似低效却充满韧性的联系、那些属于人性的、不完美的真实。
窗外的雾气依旧,但别墅内部,一盏基于本地能源和离线数据库运行的孤灯,已经被点亮。
这是人类在面对一个无形、庞大且意图重塑世界的“理智”时,所能点燃的,最初的反抗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