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沉醉了两日后,李游击终于告知他们,前往北京的“特别交通工具”已经备好。
范·德·桑德原本以为终于要换乘更快一些的马车队,或者继续乘船沿运河北上。
然而,当他被带到南京城外一个庞大的、前所未见的建筑群前时,他再次愣住了。
高耸的烟囱、奇特的钢铁轨道、庞大的站房,以及一群群忙碌有序的工人……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这……这是何处?”范·德·桑德疑惑地问。
“火车站。”李游击简短地回答,语气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豪,“特使阁下,我们将乘坐‘青龙号’蒸汽火车前往京师。此物一日夜可行千里,比最快的马还要快上数倍。”
“蒸……蒸汽火车?一日夜千里?”范·德·桑德和威廉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直到他们被引导着登上那列如同钢铁巨龙般的怪物,坐在宽敞舒适的车厢里,听着汽笛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感受到身下传来巨大的牵引力和越来越快的速度,看着窗外的景物飞一般地向后倒退时,他们才真正明白“蒸汽火车”意味着什么。
“这……这不可能!这是……是魔法吗?还是上帝的神迹?”威廉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脸色发白,语无伦次地惊呼。
他看着车轮在固定的钢铁轨道上飞速旋转,带动着这庞大的列车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平稳前进,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崩塌。
范·德·德桑德同样陷入了极度的震惊和混乱之中。
他试图用他所知的物理学和机械原理来解释眼前的现象,却发现自己所知的一切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种力量,这种速度,这种完全超越马车和帆车的运输方式,代表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碾压级别的技术优势。
联想到厦门的水泥马路,南京的繁华,再到眼前这咆哮的钢铁巨龙,他对大明帝国的实力评估,已经从一开始的“强大”,提升到了“深不可测”乃至“非人哉”的恐怖高度。
公司还想和这样的帝国谈条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原本需要耗时数周漫长旅途,在蒸汽火车不可思议的速度下,短短数日便告完成。
当“青龙号”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缓缓驶入北京城外规模更加宏大的火车站时,范·德·桑德和威廉的心境已经与离开厦门时截然不同。
最初的焦虑已被一连串的视觉和心理冲击所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恐惧和茫然无措的复杂情绪。
然而,北京的“招待”很快让他们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感受到了天朝上国对待“夷狄”的另一种面目。
他们被安置在专门用来接待藩属国使臣的“四方馆”。这里的条件与南京的招待所相比,堪称简陋。房屋低矮,陈设简单,饮食也只是粗茶淡饭。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行动受到了严格的限制,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出入,形同软禁。这与他们想象中“上国”对使节的礼遇相去甚远,也让范·德·桑德心中那丝因见识到惊人繁华而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不安——大明帝国显然并不打算给他们平等的地位。
觐见之日终于到来。
之前,礼部的官员对他们进行了严格的礼仪培训,反复演练三跪九叩的大礼。范·德·桑德和威廉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差错。
当日的皇极殿大朝,气象森严。文武百官身着品级官服,按班肃立,鸦雀无声。鎏金蟠龙柱高耸,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当范·德·桑德和威廉在礼官的高声唱喏下,低着头,弓着腰,几乎是挪步进入这宏伟无比的大殿时,那股庄严肃穆、等级森严的磅礴气势,几乎将他们压垮。他们感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如同实质般的压力。
“荷兰东印度公司特使范·德·桑德,觐见大明皇帝陛下!”
范·德·桑德浑身一颤,连忙按照演练,带领威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用生硬而颤抖的汉语高呼:“下……下国小使,范·德·桑德,叩见天朝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校高踞于金漆雕龙的宝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部分面容,更添神秘与威严。
一个平淡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玉阶之上传来,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平身。”
“谢……谢陛下!”范·德·桑德和威廉这才敢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但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贵使不远万里而来,所为何事?”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
范·德·桑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将求和、通商、赔偿、赎回揆一等请求,以更加谦卑、甚至带着几分哀求的语气再次陈述了一遍,并再次强调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悔过”诚意和“顺服”之心。
等他说完,大殿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落针可闻。
范·德·桑德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良久,皇帝朱由校(朱啸)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冰冷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尔等红夷,以往侵我海疆,扰我商民,占据澎湖(曾有短暂占据),图谋台湾,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如今,仅凭尔等轻描淡写一句‘误会’、‘个别人员所为’,便想一笔勾销?视我大明律法、天朝威严为何物?”
范·德·桑德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慌忙再次跪下,急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以往过错,我公司上下追悔莫及!我公司愿献上白银一百万两,作为赔偿,并承诺永不侵犯大明海疆,只求陛下开恩,允准和平贸易!” 他报出了来时总督授予的底线价码。
“一百万两?”朱由校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冽的寒意,“朕一艘下西洋的宝船,所载瓷器、丝绸、茶叶,价值几何?尔等历年劫掠、骚扰,致我商民损失,又价值几何?岂是这区区百万两白银可以抵偿?至于赎回揆一……此獠乃率众犯境之战犯,罪不容赦!岂是金银可赎?尔等视我大明法度为儿戏否?”
范·德·桑德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浑身发冷。他知道对方的要价远高于预期,而且态度强硬得超乎想象。
他硬着头皮,几乎是绝望地抛出了最后的、也是公司不太愿意拿出的筹码:“陛下……赎金……赎金数额,还可再议……我公司……我公司愿以……愿以部分香料群岛的贸易特权相让,以示诚意……”
“贸易特权?”朱由校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和毋庸置疑的威严,如同惊雷般在大殿中炸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四海之利,皆朕所赐!朕富有四海,何须尔等蕞尔小邦‘相让’特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堂之上,大明君臣态度之强硬,条件之苛刻,远远超出了范·德·桑德的预料。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看到了谈判彻底破裂,公司远东贸易彻底断绝,甚至引来大明水师征讨的可怕前景。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要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