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使远涉重洋,来到我这厦门小城,有何见教?”
郑芝龙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杯盖,语气依旧平淡,故意对东瀛之事只字不提,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方的表演。
这种掌控全局的姿态,给了荷兰使者更大的心理压力。
范·德·桑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双手微微颤抖地捧起茶杯,又放下,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一点支撑。
“侯爷明……明鉴。近日,我们……我们听闻伟大的大明帝国,在……在天启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下,已成功平定东瀛逆寇,设省置府,纳入王化。此乃举世无双之伟业,我公司总督阁下闻之,深……深感震撼与钦佩,特命鄙人前来,表达最……最诚挚的祝贺!”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生怕说错。“祝贺”一词,在此刻听来,更多是表达了对其强大武力的敬畏。
郑芝龙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果然是以祝贺为名,行试探之实。
“哦?多谢贵总督美意。我皇陛下天威浩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东瀛负隅顽抗,自取灭亡,天兵讨逆,设流官,封藩镇,使其永沐大明恩泽,亦是情理之中。”
郑芝龙轻描淡写地将对方的恭维挡回,语气转换:“不过,据本侯所知,贵公司与我大明商船,以往在海上似乎并非总是如此和睦吧?摩擦冲突,时有所闻。尤其是在东瀛之事平定前,贵方似乎与那些倭人,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
范·德·桑德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一阵火辣辣的尴尬和恐惧涌上心头。
他最担心的问题果然被直接提了出来,而且对方还隐约点出了过去公司与日本一些势力的私下接触,这更让他心惊胆战。
他慌忙放下茶杯,几乎要站起来解释:“侯爷所……所言极是!过去……过去确有一些……一些误会和不幸的冲突!主要……主要源于沟通不畅,和……和一些底下人的鲁莽、无知行为!至于与倭人……那绝对都是过去的、非官方的个别行为,公司绝无与大明为敌之意!我公司总督阁下对此深表遗憾和……和歉意!”
他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此次鄙人前来,正是……正是为了彻底消除这些误会,修……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愿效忠顺之道!”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郑芝龙的神色,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他咬了咬牙,继续抛出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总……总督阁下希望能获得侯爷的引荐,允……允许鄙人前往伟大的大明京师,觐见至……至高无上的天启皇帝陛下,当面表达我公司的敬意与……与顺服之诚意。我们希望能与大明帝国签订一份……一份永久和平贸易协定,确保今后海上贸易的顺畅与安全。并且……对于过去给贵国商人造成的损失,我们愿意进行……进行加倍赔偿。”
说完这番话,他感觉几乎虚脱,只能强撑着等待对方的回应。
郑芝龙心中冷笑,祝贺是假,畏惧是真;修好是名,求安是实。
这些红毛番眼见大明以雷霆之势吞并日本,展现出的实力远超其想象,这是怕下一个轮到他们了。
想用几句道歉和一点赔偿来换取合法贸易的地位乃至安全保障,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觐见陛下,事关国体,非本侯所能轻言。至于赔偿、贸易协定,更是需要陛下圣裁,朝廷议定。本侯只能代为转奏。”
郑芝龙故意停顿,看着对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不过……若贵公司确有悔过之诚意,此事也非全然不可为。毕竟,我大明乃礼仪之邦,向以怀柔远人为念。”
这“不过”二字,让范·德·桑德几乎停止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连忙集中精神,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谈判。
果然,郑芝龙看似随意地问道:“除了觐见和协定,贵使此番前来,可还有其他事情?”
范·德·桑德心中一紧,知道最关键、也最难以启齿的部分来了。
他硬着头皮,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此外……还……还有一件小事,恳请侯爷……代为转达,施以仁慈。我公司前台湾长官弗……弗雷德里克·揆一,及……及其部分被俘的士兵、职员,已在贵国羁押数年。总督阁下希望能……能赎回他们,让他们返回故乡,与……与家人团聚。当然,赎金方面,我们愿意付出令贵国……令侯爷满意的代价。”
说完,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郑芝龙的眼睛。赎回被俘人员,尤其是在冲突中被俘的高级官员,在任何外交谈判中都是极为敏感且被动的议题,这几乎是将自己的弱点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
郑芝龙眼中精光一闪。揆一!果然是为了他。
在森儿收复台湾时战败被俘的最高长官,现在作为战俘被皇帝陛下发配到辽东劳动改造。
此人地位不低,知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亚的许多军事部署、贸易网络和内幕情况。
荷兰人急于赎回他,一方面是出于人道和公司声誉考虑,另一方面,恐怕更是担心他长期在押,会泄露更多机密,或者在被长期羁押后心态发生变化。
这才是他们此行的核心目的之一,之前的祝贺、修好、求觐见,都不过是铺垫和试探。
“原来如此。”郑芝龙缓缓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揆一等人之事,本侯亦有耳闻。贵使的来意,本侯大致明白了。” 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让沉默的时间延长,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范·德·桑德和威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煎熬。他们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良久,郑芝龙才放下茶杯,淡淡道:“此事关系甚大,涉及邦交、战俘处置等诸多事宜。本侯需详细奏明皇上,请旨定夺。非一时可以决断。”
范·德·桑德心中一阵冰凉,但还是强忍着失望,连忙道:“是,是!鄙人明白!一切但凭侯爷做主,凭皇帝陛下圣裁!我等愿耐心等候!”
“嗯。”郑芝龙微微颔首,“既然如此,贵使可先在驿馆安心住下,一应所需,自有下人照料。待本侯禀明圣上,有了消息,自会告知尔等。”
“多谢侯爷!多谢侯爷款待!”
范·德·桑德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再次鞠躬道谢,威廉也紧随其后。
虽然主要问题都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但至少没有被当场拒绝,而且获得了等候消息的许可,这已经比他们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要好一些了。
郑芝龙站起身,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两名荷兰使者一眼,便迈步离开了偏厅。
看着郑芝龙离去的背影,范·德·桑德和威廉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几乎瘫软在椅子上,这才发现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后怕、疲惫,以及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他没有立刻拒绝,这就是好的开始,对吗,先生?”威廉用颤抖的声音低声问道。
范·德·桑德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苦笑道:“也许吧,威廉。但真正的较量,恐怕才刚刚开始。这位定海侯,以及他背后那个刚刚吞并了日本的庞大帝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沉可怕得多。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并且祈祷上帝,能让北京紫禁城里的那位皇帝,以及他面前的这位海上霸主,能够对公司展现出一丝……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