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四年,十二月初一。
时值深冬,北京城朔风凛冽,呵气成霜。皇城巍峨的宫殿群在灰白的天色下更显肃穆庄严。今日乃朔日大朝会,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鹄立于皇极殿外的丹墀上,待净鞭三响,钟鼓齐鸣,方依序鱼贯入殿,分列于玉阶之下。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耸立,巨大的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却驱不散那股凝重得近乎凝固的气氛。
高踞于金台蟠龙御座之上的,是天启皇帝朱啸。头戴十二旒通天冠,身着玄衣缥裳十二章纹衮服,日月山河纹饰在烛光下隐隐生辉。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其后那双熔金般的瞳孔深邃平静,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俯视苍生、不容置疑的威严。御案之上,除玉圭、旨匣外,还醒目地放着一套以金线装订、封面磨损严重的古籍抄本——《永乐大典》的若干分册,无声地彰显着天子对文治武功、考据实证的重视。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上前一步,尖亮的嗓音穿透大殿的寂静:“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话音甫落,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手持象牙玉笏,面色沉凝如水,大步出列,躬身奏道:“臣,刘宗周,有本启奏!”
“奏来。”皇帝的声音平稳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刘宗周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全部的力量,声音沉痛而愤慨,响彻殿宇:“臣,谨代表都察院陕西道,弹劾陕西督粮道参政张秉忠、西安知府王允义、延绥镇守太监孙茂才、及榆林卫指挥同知、宁夏卫屯田佥事、固原镇督饷郎中等一十七名官员!”
一开口便是边地大员、内官、卫所将校!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惊呼抽气声,所有官员的神经瞬间绷紧!
刘宗周继续道,语速加快,字字铿锵:“经我都察院御史密查并接获边军内部义士冒死呈送之密件账册,证实彼等相互勾结,沆瀣一气,于陕西三边重镇之粮饷、马乾、器械采买诸事中,上下其手,贪墨无度!其手段极其隐秘阴毒:虚报兵员员额,冒领空饷;以陈年糙米霉面替换新粮,短斤少两;与不法奸商串通,抬高物价,差价私分;甚至克扣士卒恤赏,挪用修葺堡寨之款!**”
他越说越激动,须发几乎要竖起来:“致使戍边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军械朽坏,怨声载道!更可恨者,为掩盖罪行,彼等打压异己,构陷忠良,闭塞言路!使边塞纲纪为之败坏,军心士气为之动摇!此等行径,非止贪墨,实乃啃食军骨,动摇国本!罪不容诛!罪在不赦!伏乞陛下圣裁!”
这番言辞激烈、指控严重的奏报,如同在滚油中投入冷水,瞬间在朝堂上炸开!
兵部尚书王在晋立刻出列,他脸色铁青,手持玉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陛下!陕甘总督洪承畴洪亨九,自督师陕甘以来,整军经武,革除积弊,边备日固,九边瞩目,此乃朝野共识!然正因其大力整顿,触及旧利,方显此等藏于肌理之下、蛀蚀军资之硕鼠,尤为可恨!彼等欺上瞒下,阳奉阴违,不仅毁洪督心血,更是寒了数十万真心为国戍边将士之心!臣恳请陛下,彻查严办,绝不姑息!以正国法,以安军心!”
户部尚书毕自严紧随其后,语气沉重无比:“陛下,去年为彻底巩固陕甘防务,陛下特旨从太仓调拨银元一百五十万,粮草八十万石。若刘总宪所奏属实,则…则巨量国帑军资,恐已…已流入私囊!此非寻常贪墨,实乃窃国之罪!”
殿内气氛愈发紧张,群情汹涌。然而,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此时响起,带着几分谨慎与担忧。乃是与陕西官员有旧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日宣。
“陛下,刘总宪所言…所言虽骇人听闻,然…洪督治陕,吏治清明,政绩斐然,乃有目共睹。此案…牵扯甚广,干系重大。是否…是否需更详加核查,以免…以免其中或有讹误,或中了小人离间之计?若仓促行事,波及过广,恐…恐影响边军士气,反伤国体啊…” 他的话看似持重,实则隐含回护与担忧,代表了朝中一部分不愿深究、怕引火烧身的官员心态。
立刻有刑部侍郎出列反驳,言辞犀利:“李大人此言差矣!证据确凿,账册密件俱在,岂容狡辩?岂能因恐‘波及’、怕‘伤体’而姑息养奸?正因洪督政绩斐然,更不容此等蠹虫藏于暗处,毁其根基!”
“正是!”另一位御史高声附和,“此案正说明蠹虫隐藏之深,行事之诡秘!非严查深究,不能除根!”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严惩彻查” 与 “持重详核” 两派,争论不休,声浪渐起。内阁首辅袁可立知道这是天启皇帝授意要查此事,故上前一步,“陛下,臣认为该严查此事,一查到底。”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天启皇帝朱啸开口了,“洪承畴的差事,”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办得不错。朕,知道。”他首先肯定了洪承畴的功劳,定了调子。
随即,他的话音陡然一转,目光如冰刀般扫过方才主张“持重”的李日宣等人:“但正因如此,更显此案之可恨!该杀!”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尔等可知,两月前,武举恩科琼林宴上,朕亲点的那个勇猛过人、惜败于力勇魁首石猛、位列二甲第三十五名、原陕西边军出身的好汉子张献忠,曾对朕与卢象升抱怨何事?”
皇帝突然提及两个月前刚刚发生的武举之事,并且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张献忠当时的粗话:“他说!‘老子在边军时,就他娘没见过足饷的粮食!当官的层层克扣,发到手里他娘的都是能磕掉牙的陈年糙米,就这还短斤少两!’” 那充满愤懑、不甘与无奈的语气,通过皇帝之口重现于这庄严朝堂,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震撼效果!连首辅袁可立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一个勇冠三军、能被朕钦点武进士的悍将!一个直肠子的汉子!尚且如此!”皇帝的声音猛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宇嗡嗡作响,“那千千万万普通戍卒,又当如何?!”
“张献忠之勇,可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然其对此等贪腐,亦只能愤懑抱怨,无可奈何!此乃何故?”
“只因这贪腐,已非一人一吏之失德,而是盘根错节,上下勾连,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一张吞噬军饷、蛀空边防、欺上瞒下的罪恶之网!其背后,必有更高之位、更重之权者,在为其遮风挡雨,提供庇护!否则,岂能瞒过洪承畴之耳目?岂能至今才由小吏冒死揭发?!”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刘宗周激动得声音发颤,高声附和,“臣等初步核查,已发现诸多款项流向不明,疑与…疑与西安秦王府及京中某些官员有千丝万缕之联系!只是…只是证据链尚需深挖!”他此话一出,更是石破天惊,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宗室藩王和京中高官!
整个皇极殿,瞬间死寂一片!所有大臣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首辅袁可立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已远超想象。
朱啸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那声巨响如同霹雳,震得所有人心头狂跳!
“陕西巡抚李汝贞!”皇帝厉声喝道,直呼其名,“他身为封疆大吏,巡抚地方,总督粮饷,督察百官!边军粮饷出此纰漏,他竟毫无察觉?还是…察觉了却隐而不报?甚或…本身便牵涉其中?!无论何种,失察之罪,纵容之罪,乃至同流合污之罪!他都难辞其咎!朕看他的官帽,是戴到头了!”
皇帝此刻展现出的洞察力、决断力与毫不留情的态度,令所有大臣为之胆寒!陛下不仅看到了案子,更看到了案子背后的根源、网络与保护伞!
他拿起御案上那套《永乐大典》的分册,声音沉凝如铁,却又带着一种痛心疾首:
“近日,朕命人重新检校《永乐大典》。此书,包罗万象,乃我华夏智慧之结晶。太祖太宗,费尽心血,集千古之智,其中《官箴》、《刑律》、《考功》、《工政》诸篇,于如何选廉吏、惩贪腐、断狱讼、察钱粮,皆有千古不易之至理!”
他重重地将书册放回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纵有千古良法,若无执行之铁腕,无雷霆之威,无刮骨疗毒之决心,亦不过纸上空谈!徒令后人笑我等子孙不肖,空守宝山而不知用!”
“陕西军饷案,绝非孤例!此乃国之巨蠹,军之脓疮!若不连根拔起,彻底挤干净,则以洪承畴之能,亦难挽边军士气之崩坏!则九边重镇,危矣!朕之江山,危矣!”
他目光如电,看向都察院和刑部:“刘宗周!解学龙(刑部尚书)!”
“臣在!”二人立刻出列,躬身听旨。
“此案,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牵头,抽调精干力量,组成‘陕西军饷案联合查办衙署’!”
“朕,要你们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背景如何,哪怕牵扯到亲王勋贵,一律严查不贷!”
“所有赃款赃物,悉数追回!所有涉案人员,依《大明律》及朕之严旨,从重从快论罪!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该…斩立决的,决不待时!”
“臣等遵旨!必不负圣望!”刘宗周和解学龙轰然应诺,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然…”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锐利,“此案水深,牵涉甚广。仅凭三法司文书往来,恐力有未逮,易生掣肘,甚至…遭遇不测。需有一员干练果决、忠心不二、不惧权贵、精通账目、且能代表朕之意志的钦差大臣,亲赴陕西,坐镇指挥,临机决断!”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都再次提了起来。目光纷纷投向几位以刚直着称的御史或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