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引经据典竟出自七岁幼童之口,雍正微微一怔。
他并未打断,只听弘昭继续言道:
“可是,儿臣还记得皇祖母以前教导儿臣,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皇阿玛这样哀伤,不用膳,不歇息,若是伤了龙体,皇祖母在天之灵,定然会更加心疼、难以安息的。”
孩童的话语最是赤诚。
雍正看着眼前这个年幼却已显露出慧根的儿子,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宽大却枯瘦的手掌轻轻落在弘昭的头顶。
“好孩子,”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丝真实的慰藉,“皇阿玛知道了。你能如此想,很好,朕心甚慰。”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始终垂首静立的沈眉庄:
“惠妃,你教子有方。”
“臣妾不敢当,是皇上慈爱泽被,太后娘娘往日亦多番垂训,弘昭方能略知礼义。”沈眉庄谦逊垂首。
弘昭得到父皇的肯定,小脸上终于露出属于孩子的明亮笑容,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
母子二人并未久留,很快便告退离去。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雍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沉吟良久。
七岁看老。
此子心性纯良,知孝明理,假以时日,或真能成为一个砥柱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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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丧仪终了,沉重的国丧氛围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圆明园却并未恢复往日的生机,反而陷入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死寂。
皇后强撑病体完成所有仪典,回到长春仙馆便彻底倒下,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几乎耗干了她最后的心力。
雍正念及她此番在丧仪中确实恪尽职守,此时又哀恸过度,加之中宫一直禁足亦非长久之计,便也顺水推舟,亲往长春仙馆探视了一回。
坐着轮椅来,说了几句“皇后辛苦,好生将养”之类的场面话。
这虽算不得多么深厚的恩宠,却如同特赦令,让皇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至少,她保住了后位与表面上的宫权。
病去如抽丝,待到皇后能重新起身,恢复每日晨省,已是春日。
长春仙馆正殿,晨光熹微。
皇后端坐凤座之上,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连厚重的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
她目光缓缓扫过底下端坐的妃嫔,心中只想叹气。
左手下首,柔贵妃安陵容气度沉静,协理六宫多年,根基已深。
其侧,熹贵妃甄嬛手段玲珑,膝下育有皇子,圣心优渥。
再往下,惠妃沈眉庄端庄得体,膝下的六阿哥弘昭颇得圣心。
敬妃冯若昭温和敦厚,亦抚育着一位公主。
连那个笨蛋瓜尔佳文鸳都能得了八阿哥升了妃位。
两位贵妃,三位妃,膝下竟足足有六个孩子!
其中还有三位阿哥!
反观她自己,中宫正嫡,却无所出。
这空悬的太子之位,就像一块悬于头顶的肥肉,引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也让她这皇后之位,坐得如同针毡。
“今日天气倒好,”
皇后强打起精神,“诸位妹妹近来辛苦了。”
安陵容率先微微欠身,语气恭谨:“皇后娘娘凤体初愈,便如此操劳,实乃六宫表率。”
甄嬛亦含笑接口,声音柔润:“柔贵妃妹妹说的是。如今娘娘凤体安康,重掌六宫,臣妾等心中也便安稳了。”
皇后心中冷笑,面上却只得维持着宽和:“有两位贵妃妹妹在,本宫自是放心。”
她目光转向瓜尔佳文鸳身上,温和道:“祺妃近日照料八阿哥辛苦了些,瞧着清减了。你精心抚育皇子,也是替皇上和本宫分忧了。”
她惯是爱强调嫡母和中宫身份的。
这八阿哥,本是乌拉那拉氏所出,曾养在她膝下,若非淑嫔作孽牵连,这孩子合该是她的嫡子!
如今倒让这瓜尔佳氏这蠢货捡了现成的便宜!
可惜,瓜尔佳文鸳听不懂她这些弯弯绕绕,只是默认皇后嘴里没好话。
她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甜腻娇俏的笑容,声音又脆又亮:
“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妾身为嫔妃,抚育皇子,那是臣妾的本分,可不敢当娘娘‘辛苦’二字,更不敢说替娘娘分忧呢。”
随即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至于臣妾的八阿哥,能得娘娘挂心,真是他的福气。皇上前儿见了他,也说他眉眼生得开阔,爱笑,是个有福气的样貌,直夸是随了臣妾呢。”
她这番王婆卖瓜,强调了自己如今才是八阿哥名正言顺的额娘。
更是将皇帝对孩子的夸赞尽数揽到自己身上,仿佛这孩子的好,全然是她瓜尔佳文鸳的功劳。
皇后感到额角那根血管又开始突突地跳动,头痛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
她声音比方才更冷硬了几分:
“皇子康健聪颖,自然是好事。祺妃既知是本分,便更要恪尽己责,仔细教养,方不负皇恩。”
瓜尔佳文鸳恭顺道:“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强撑着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宫务,便挥挥手,结束了这场令她身心俱疲的晨省。
回到内殿,皇后靠在引枕上,染冬为她揉着额角。
底下的嫔妃,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的目光在三位阿哥身上逡巡:
四阿哥弘历,生母早逝,看似势单力薄,但心思活络,且已成年分府,不易掌控。
六阿哥弘昭,聪慧外露,其母沈眉庄背后是根基深厚的沈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撼动,且皇上似乎已对此有所留意,绝非易与之辈。
七阿哥弘曕,年幼,生母是熹贵妃甄嬛,虽也得宠,但甄家势力主要在前朝文官体系,不似沈家掌有实打实的兵权。
且幼儿心性未定,若能养在身边……
只是她静待的那份足以扭转乾坤的万全之策尚未觅得良机,却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