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瓜尔佳文鸳正抱着八阿哥逗弄,这孩子虽不足月,却已能看出精致的轮廓,眉目间既有生母的明艳,又隐约带着生父的清俊。
“额娘的小阿哥真真是仙男下凡!”她越看越爱,连乳母要按时抱去喂奶都舍不得撒手。
玉牒已更,这就是她名正言顺的儿子,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方淳意闲得发慌,见不着她的熹姐姐,索性搬来与那双龙凤胎作伴。
弘瞻与灵犀正是最可爱的年岁,两个多月,都是白白胖胖。
她守着两个孩子玩,倒比在自个儿宫里快活许多。
曹琴默牵着温宜在花园散步。
皇上这一病,她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她琢磨着要不要去探探安陵容的口风,趁现在那位做不得主,若能给温宜在京中指门好亲事,早早定下,才是正经。
至于其他嫔妃,见衣食供给如常,太医请平安脉也照旧,那点争宠的心思便也淡了。
贞嫔和康常在起初还日日到长春仙馆外哭诉要侍疾,后来见连门都进不去,自觉没趣,干脆在贞嫔的侧殿里拉着几个年轻的嫔妃组了叶子牌。
前几日因喧闹太过被安陵容抓个正着,罚抄了十遍宫规。
如今学乖了,个个压着嗓子出牌,倒成了这宫闱里一隅隐秘的热闹。
六宫这般各得其所的平静下,暗流仍在无声涌动。
只是那漩涡的中心,早已从龙榻移到了长春仙馆那盏长明的宫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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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中风的第十日,长春仙馆内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每一寸木料与帷幔。
这日,王德禄来通传果亲王允礼前来探视。
安陵容正坐在榻边为雍正擦拭额角,闻言手中动作未停,只声音轻柔道:
“皇上刚服了药睡下,最忌打扰。王爷一片孝心可嘉,但龙体安康为重,实在不便见客。”
她顿了顿,续道:
“你且去偏殿请熹贵妃娘娘,劳娘娘代皇上去见见王爷,莫要怠慢了宗亲贵胄才是。”
王德禄行礼退下。
安陵容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侍奉榻上之人。
夜深时,她坐在外间榻上,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名录。
上面罗列着六部、内务府、通政司等诸多衙署中,那些职位不高、却身处机要关节的胥吏与低阶官员。
她的指尖在一个名字上轻轻划过。
通政司知事,赵良弼。从六品。
“此人年过四十,在通政司当值近二十年,熟知所有文书往来流程,却因不善钻营,至今仍是个抄录文书的小官。”讷亲的声音低沉,“家中有一老母常年卧病,独子尚在读书。”
安陵容微微颔首,将这名录合上。
她知道自己既无显赫家世,亦无皇子傍身。
那些高位大臣难以结交。
她能编织的网,必须从这些微末之处开始。
翌日,太医院的几名太医奉旨为宫中低阶官员及家眷看诊。
在赵良弼家中,夏太医为赵母诊脉后,眉头深锁::
“老夫人此乃沉疴,寻常药物恐难见效。倒是内务府库中,前些日子高丽进贡了些许老山参,最是对症……”
赵良弼面露绝望,他一个从六品小官,年俸不过六十两,那等贡品,岂是他一个小小知事能企及的?
不日,宫里却来了人。
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捧着锦盒,温声道:
“赵大人,我们娘娘听闻老夫人病重,特命奴才送来这盒参。娘娘说,赵大人一片孝心可感天地,在通政司当差又向来勤勉,还望老夫人早日康复。”
赵良弼双手颤抖地接过锦盒,只见盒中老参品相极佳,怕是值他数年俸禄。
他哽咽道:“微臣……谢娘娘恩典!”
与此同时,吏部文选司主事徐明远正在家中发愁。
他因坚持按章办事,得罪了上官,整整十年不得升迁。
这日却突然接到吏部文书,说他“持身清正,堪为表率”,特准其子入咸安宫官学就读。
内务府广储司司库周秉坤更是诧异。
他因不肯在账目上行方便,屡遭排挤,家中老宅年久失修却无钱修缮。
这日竟收到一封匿名信,内附五百两银票,只说是一位“感佩其清廉”的远亲所赠。
安陵容不求这些人能为她赴汤蹈火,她只需要他们在关键时刻,行个方便,递个消息,或者,仅仅是闭上嘴巴。
这日,一份来自都察院的奏报被送至长春仙馆。
弹劾的是庄亲王允禄纵容门下包衣奴才,强占京郊良田三百余亩,致十七户农家流离失所。
事虽不大,却涉及当朝亲王,格外棘手。
安陵容仔细阅罢奏报,指尖在“庄亲王”三字上轻轻摩挲。
这位十六爷可是皇上登基后格外倚重的宗室重臣,如今出了这等事,倒是个好时机。
她拿着奏报走入内室,龙榻上的雍正依旧僵卧,双目浑浊无神。
直到她走近,那眼珠才极其缓慢地转动,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
“皇上,”安陵容在榻边坐下,声音轻柔似水,“都察院呈了折子,说庄亲王家的奴才不懂规矩,占了百姓的田地。臣妾想着,宗室体面固然要紧,但民心更是国本,断不能因此等小事失了民心。”
她将奏报内容细细道来,末了柔声请示:
“依臣妾愚见,不如责令庄亲王严惩恶奴,退还田地,再从亲王俸禄中拨银抚恤受灾农户。如此既保全了亲王体面,又彰显天家公允。皇上以为可否?”
她盯着雍正的眼睛。
雍正喉间发出模糊的声响,枯瘦的右手食指微微颤动。
这是这几日来安陵容摸索出的“认可”之意。
“臣妾明白了。”安陵容展颜一笑,如释重负,“皇上圣明,如此处置最是妥当。”
她起身走到外间,铺开朱批用笺。
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写道:
“允禄驭下不严,着严惩肇事家奴,悉数退还民田,另从俸银中支取三千两抚恤受灾农户。钦此。”
写罢,她取出那方“雍正宸翰”玉玺,稳稳钤印。
“苏公公。”
“奴才在。”
“将这道朱批发还军机处,明发上谕。”
苏培盛双手接过朱批,躬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