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未亮透。
讷亲方才悄无声息地翻窗离去,安陵容正欲拉紧锦被补个回笼觉。
便听得寒玉在帐外轻声禀报,语气里满是为难:
“娘娘……祺嫔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安陵容将脸埋进枕间,咬牙切齿道:“糊涂!就说本宫还未起身!”
寒玉的声音更低了:
“……奴婢说了。可祺嫔娘娘说无妨,她已在院里……活动手脚了。”
安陵容索性闭紧双眼,只当未闻。
谁知片刻后,窗棂竟被“叩叩”敲响,瓜尔佳文鸳清亮亮的声音穿透而来:
“柔妃娘娘!晨光正好,该起身锻炼了!”
安陵容:“……”
她终是认命地起身,眼底带着两抹淡淡的青黑,强打着精神来到院中。
随瓜尔佳文鸳在院中比划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觉得出气多进气少了。
“停……停一停……”她摆着手,倚着石桌微微喘息,看着眼前依旧神采奕奕的祺嫔,忍不住问道,“你怎的日日都能有这般好的精神头?”
瓜尔佳文鸳手下动作未停,答得干脆:“自然是为了做这宫里最长寿健康的那一个。”
这答案实在出乎意料。
安陵容微怔:“为何定要争这个‘最长寿’?”
瓜尔佳文鸳终于停下动作,转过身来,脸上坦然:
“我已无子嗣缘分,位份大抵也到了头。既然如此,不如好好保养身子,盼着熬死几个,将来做个逍遥自在的老太妃,岂不是一桩快事?”
安陵容眼底眸光微动,拉着她的手到一旁石凳上坐下,压低了声音:
“你若真闲得发慌,我倒有一大事欲委托给你。”
瓜尔佳文鸳愕然:“大事?我?”
“这事若能成,”安陵容循循善诱,“将来何止是太妃?那可是尊贵的贵太妃!”
瓜尔佳文鸳眼睛倏地亮了,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
“当真?那我……我该怎么做?”
安陵容微微一笑,语气笃定:“用你最拿手的本事便是。”
瓜尔佳文鸳满面茫然:
“我最拿手……什么?”
安陵容倾身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四个字:
“你会发誓。”
.
七月中旬的晚间,碧桐书院里。
甄嬛与安陵容、沈眉庄正围坐在一双龙凤胎的摇篮前,低声笑语。
窗外偶有蝉鸣,更显得殿内安宁。
帘幕一动,流朱悄步进来,低声禀道:
“娘娘,曲院风荷那边……发动了。”
甄嬛抚着襁褓的手微微一顿,面色如常:
“知道了。”
流朱会意,悄声退下。
甄嬛与安陵容、沈眉庄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三人未再多言,只一同起身,在宫人提灯引路下,迅速地往曲院风荷去了。
待到三人踏入院门,便先听得内室传来淑嫔凄厉的痛呼,一声高过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惨烈。
甄嬛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刚刚经历生产不久,那刻骨铭心的痛楚记忆犹新。
此刻听着这般惨叫,小腹竟也隐隐泛起幻痛,眼中不由得流露出真切的不忍。
安陵容敏锐地察觉她的异样,立刻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引她到一旁稍远的位置坐下。
浮金便会意退去,不多时便端来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轻轻奉至甄嬛手中。
“姐姐才出月子,莫要太过劳神。”
安陵容低语,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那扇隔绝了生死挣扎的内室门扉。
她秀眉微蹙,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听这动静之急,痛楚之烈,只怕那乌拉那拉毓秀是用了药催产,才落得如今这般凶险境地。
又过了几个时辰。
产婆从内室躬身退出,叩首禀报:
“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淑嫔娘娘诞下一位小阿哥。”
皇后闻言,唇角适时地牵起一抹端雅得体的笑意,温声接话道:
“恭喜皇上,这是皇上的八阿哥了。”
雨蒙便踉跄着跟了出来,她面色发白,眼中含着惊惧的泪水,也顾不得礼数周全,声音带着急切:
“皇上!求皇上进去看看娘娘吧!娘娘……血崩不止,现下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了,一直念着皇上啊!”
雍正犹豫一下,还是打帘进了内室。
殿内血气未散,产后的淑嫔乌拉那拉毓秀此时力竭气弱,伏在雍正膝上。
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发,气息微弱。
按照原定的计划,这个女子一旦诞下皇嗣,便该立刻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清算其昔日向准噶尔传递消息、险些危及熹贵妃与皇嗣的罪责。
然而,就在她这般虚弱地倚靠过来,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他龙袍的一角时,雍正整个人猛地一僵。
菀菀……
曾几何时,他的纯元,也是这样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苍白脆弱地躺在他的怀中,汗水与泪水交织,最终一点点冷去,带走了他全部的热望与温情。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目光放空,眼前淑嫔那痛苦而模糊的面容,竟与记忆中纯元临终前的模样重重叠合。
那相似的脆弱姿态,像一根尖锐的刺,精准地扎入他心底最柔软、最永不结痂的伤口。
可惜……
终究不是她。
理智回笼,带着刺骨的寒意。
纯元至纯至善,光风霁月,而膝下这个女子,阴险狡诈,私通外敌,其行可诛!
剧烈的反差让那片刻的心痛迅速转化为一种愠怒。
然而,看着怀中之人奄奄一息的模样,那句“拖下去”的命令在喉间滚了滚,终究未能出口。
她刚为他产下一子,犹在出血。
此刻治罪,与直接赐死无异,未免显得太过刻薄寡恩,也……
太像对记忆中那个完美幻影的杀戮。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最终只是抬手,拭去她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你辛苦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好好休息,朕已吩咐太医,定会竭力为你调理。”
他心下已做了决断。
且容她将养些时日,待身体稍复,再行发落不迟。
至于这个新生的阿哥,绝不能交由罪妇抚养。
交由皇后抚养,最为妥当,中宫膝下无子,又有乌拉那拉毓秀同出一门,自能好好相待。
这番思量定下,他轻轻将淑嫔安置回枕上,为她掖好被角,转身便出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