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外。
甄嬛久久未收回视线。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甄嬛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
那件绣着老虎的肚兜,从绣案滑落,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弘昭、静姝、眉庄、陵容……
所有她珍视的人和事,都随着那句“莞妃薨逝”,变得遥不可及。
未来,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名为“固伦公主”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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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
苏培盛走进来,步履比平日更轻,到了御案前,躬身低语:
“皇上,碧桐书院那边……莞妃娘娘依旧水米未进,送去的膳食原样端了出来。这样下去,奴才怕娘娘凤体承受不住啊……”
雍正执笔的手顿在半空。
他沉默着,良久,才将笔缓缓搁在笔山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他没有看苏培盛,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她不是寻常弱质女流,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一时想不通罢了,会好起来的。”
这话不知是在说服苏培盛,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殿内的死寂被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小厦子躬身疾步入内,在御前几步远处停下,低声禀道:
“皇上,宫门侍卫来报,甄府递了牌子,甄家二小姐此刻在宫门外求见,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定要面圣陈情。”
“甄家二小姐?”雍正从沉重的思绪中抬起眼,微微一怔。
一旁的苏培盛将身子压得更低些,回道:
“回皇上,正是莞妃娘娘的胞妹。”
甄嬛被软禁,甄家此时遣人入宫,意图不言自明。
雍正脸上倦意更深,他摆了摆手,声音透着疲惫:“传。”
不过片刻,一道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由太监引着,步入殿门。
来人年纪甚轻,不过十四五岁光景,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旗装。
未出阁女子的发式简单梳拢,容颜虽稚嫩,却已能窥见日后绝色的风姿。
然而,最让雍正心头骤然一紧的,并非她的年轻貌美。
而是那眉宇间,竟比甄嬛更像他心底那个早已模糊却始终完美的幻影。
纯元。
虽神韵气质迥然不同,但那骨相,那偶然流转间的神态,让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甄玉娆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
“臣女甄玉娆,叩见皇上。”
雍正收敛起瞬间的失神,目光恢复帝王的清明与威压,淡淡道:
“平身。你坚持见朕,所为何事?可是为你长姐?”
甄玉娆站起身,却依旧低垂着眼睑,姿态恭顺:
“回皇上,臣女深知此次求见实属僭越,罪该万死。但事涉天家颜面与家姐生死,臣女斗胆,有些肺腑之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讲。”雍正道。
“臣女听闻……大清有意遣长姐前往准噶尔和亲。”
玉娆说到此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迅速吸了口气,稳住声线,“臣女愚见,此议……恐非万全之策。”
“哦?”雍正眉梢微挑,看不出喜怒,“有何不妥?”
玉娆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皇帝审视的视线:
“长姐乃皇上宫中妃嫔,名载玉碟。若以此身再适他人……于陛下圣威有损,于皇室体统更是不合。此其一。”
她顿了顿,继续道,言辞愈发恳切,“其二,长姐性情刚烈,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臣女忧心其不堪折辱,倘若在和亲途中有何闪失,反而徒增边衅,辜负朝廷期望,更伤及两国邦交。”
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出惊人,掷地有声:
“故此,臣女冒死恳请皇上,允准臣女代长姐前往准噶尔和亲!”
雍正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再度审视阶下这名少女。
容颜确与纯元有七分神似,可那眉宇间透出的刚烈与决断,却是记忆中温婉柔顺的故人绝不会有的。
“你可知那准噶尔是何等地方?可知‘和亲’二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雍正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审视的威压,“古往今来,远嫁异域的女子,哪个不是视此途如赴死?你为何自愿前往?”
玉娆再次深深跪拜,前额轻触冰凉的金砖,声音却无半分模糊:
“臣女虽年幼识浅,却也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舍臣女一人之身,能换得边境暂得安宁,使我朝将士免于血战沙场,臣女万死不辞!此乃臣民应尽之本分。”
她略微停顿,声音转而融入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再者,长姐自幼爱惜臣女,恩重如山。入宫之后,仍时刻挂念家人安康。如今长姐身陷困厄,臣女若能以身相代,既尽了姐妹情谊,报了深恩,亦是为国尽忠。伏惟皇上成全!”
这一番陈情,情理兼备,既有胸怀天下的气度,又不失人伦亲情的真挚,更暗中维护了皇室最为看重的颜面。
尤其当这番言辞,出自一张与纯元皇后如此相像的脸……
雍正望着殿下那抹纤细而决绝的身影,殿内静得可怕,唯有铜壶滴漏单调地响着。
良久,雍正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慨叹:
“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与胸襟……倒是比你姐姐,更通透几分。”
他的目光掠过玉娆年轻的面庞,仿佛要透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怅惘:
“你这般模样,这般心性……着实让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这句话在空旷的殿中轻轻回荡,带着无尽的未尽之语。
侍立一旁的苏培盛将头埋得更低。
玉娆虽仍跪着,却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语气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她没有应语。
又是许久的沉默。
雍正终于收回那悠远的目光,重新看向殿下时,神色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你的请求,朕知道了。此事关系国体,非同儿戏,朕需慎重权衡。你,先退下吧。”
“臣女……谢皇上隆恩!”玉娆深深叩首,依礼起身,一步一顿地倒退着移向殿门,直至身影消失在门外廊柱的阴影之中。
雍正的目光却并未立刻收回,依然定定地凝视着那空荡荡的殿门方向。
他指间那枚温润的玉扳指,被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
殿内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