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务府出来时,沈眉庄忽而轻声感叹道:
“说起来,嬛儿如今的性子越发沉静了。前几日我去看她,正遇上皇上赐下一斛东珠。她却只淡淡回了一句‘皇上赏赐,自是好的’,便随手将东西搁在了一旁,不甚在意的样子。”
沈眉庄本是随口一提。
却不料这句话如同一点寒星,骤然划亮安陵容脑海中的迷雾。
她指尖猛地一顿,抬起头。
是了!
前世那“纯元故衣”之所以是绝杀,是因它精准地劈碎了一个沉溺于爱情幻梦的甄嬛。
皇帝的震怒,击碎的是她全部的情爱幻想,将她从云端直接拽入泥沼,毫无缓冲。
可这一世的甄嬛,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幻梦支撑的“莞嫔”。
她早早看清了“莞莞类卿”的真相,对皇帝本就没有了那份痴心与期待。
父亲在前朝得力,她自身地位稳固,心性更是被锤炼得冷静乃至淡漠。
这样的甄嬛,即便再见那般突发情况,恐怕更多是冷静地思索背后是谁的手笔,目的为何。
而非崩溃于情爱幻灭。
那件旧衣,或许依旧会引来帝王的不悦,但绝不再能轻易摧毁一个心智坚韧、无惧无爱的妃嫔。
想到此处,安陵容一直紧绷的心弦蓦地一松,眼底泛起一丝无奈又释然的笑意。
原是她困于前世的惊惧,一叶障目了。
安陵容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道:“听闻嬛姐姐那儿得了许多新奇赏赐,咱们也去瞧瞧热闹,沾沾喜气可好?”
沈眉庄莞尔一笑,颔首应道:“正好,我也打算去贺她一贺。”
二人便一同朝杏花春馆行去。
才踏入院中,便见几个宫女正捧着锦盒来往穿梭。
甄嬛见她们来了,含笑迎出。
室内案几上陈列着各色贺礼,有织金缎匹、玉器摆件,皆非凡品。
其中一件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套赤金点翠头面,但巧妙处在于,那点翠并非寻常鸟羽,而是用细如米粒的蓝宝石与翡翠嵌成蝴蝶寻芳的图案。
蝶翅薄如蝉翼,以金丝缀之,稍一动便微微颤动,恍若活物。
安陵容忍不住轻呼:
“这头面好生精巧!这般手艺,京城里怕是难找出第二份。”
沈眉庄也细细看去,赞道:“这蓝宝石颜色极正,镶嵌得也巧妙。”
甄嬛目光在那头面上停留一瞬,唇角含笑,语气却平淡:
“这是果郡王府送来的。说是在府里养着的工匠花了半年工夫才制成的,难得的是每一只蝴蝶的姿态都不同。”
安陵容心细,察觉甄嬛语气中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
又见那妆匣旁还放着一枚羊脂玉环,玉环边缘镶着一圈细小的金珠,做工极为精巧。
头面与玉环一明一暗,一个华丽一个内敛,可见这送礼人心思细腻。
不仅给了场面上的光彩,也送了贴身的雅趣。
心下顿时明了几分,便只微笑道:“王爷费心了,这般巧思确实难得。”
沈眉庄却未多想,仍兴致勃勃地欣赏那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起的金蝶。
.
甄嬛的册封礼临近。
安陵容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终究未能放下。
她寻了个由头,带着贴身宫女浮金,又一次踏进了内务府造办处。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甄嬛在这样的大日子出任何差池。
即便知道甄嬛此生绝不会心灰意冷到出家离宫,但若因一点纰漏惹得皇上心生怨怼,那也是她万万不愿见到的。
造办处内,莞妃的吉服已准备妥当,华美夺目,陈列于眼前。
安陵容上前细细查验,确认无一错漏,这才微微颔首。
一旁的小太监恭敬地行了礼,将吉服仔细收起,送往广储司衣库存放,只待册封礼当日请出。
心中稍定,安陵容正欲转身离开,却冷不防在廊庑转角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皇后身边的染冬。
她下意识地侧身避至柱后,只见染冬步履匆匆,径直也往广储司的方向去了,显然并未瞧见她。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皇后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广储司做什么?
浮金轻声唤道:“染冬姑姑。”
染冬脚步猛地一顿,急忙转身,见是安陵容带着浮金,
便毕恭毕敬地行礼:“奴婢给柔妃娘娘请安。”
安陵容脸上漾开极温和的笑意,缓步走近:
“姑姑这般行色匆匆,是忙着办什么差事?”
染冬垂首应道:
“回娘娘的话,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将一件旧衣送来修补。”
安陵容慢悠悠踱下台阶,目光不经意般掠过对方手中的衣包。
忽然微微凝住,轻声道:“这衣料的纹样与规制……倒不像是皇后平日所用的。”
染冬答得谨慎:“回娘娘,这是纯元皇后的旧衣。今日皇后娘娘整理时发现年深日久,有些损了,皇后娘娘特命奴婢送来修补。”
安陵容轻笑一声,语气依旧柔和:“染冬啊,如今你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这般粗心大意可不行。”
染冬一时未解其意,不由抬起头,眼中透出几分茫然。
安陵容不紧不慢地说道:
“本宫如今既协理六宫,对这些公务琐事也略知一二。织补修缮,该去的是造办处,姑姑怎么却往广储司走?”
染冬脸色微变,忙道:“是奴婢一时糊涂,记错了路。”
一旁的浮金适时笑起来,声音清脆:
“染冬姑姑许是久不来内务府,记混了流程。织造处修补妥当之后,才会送至广储司保管,待给各宫主子送去呢。”
染冬只得勉强挤出笑容:“多谢妹妹提醒。”
浮金笑容可掬:“染冬姑姑说哪里话?我正好顺路,便陪姑姑去造办处走一趟吧。”
染冬推辞不得,只得低声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二人向安陵容行礼告退,一同往造办处行去。
安陵容唇边仍凝着一缕温婉笑意,人却静静立于内务府门外的光影之中,并未立即离开。
染冬将衣包在织造处放下,几名绣娘与年长的姑姑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衣物展开。
浮金站在一旁,神情好奇地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