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芝并不多言,只将需要修葺之处一一说明。
何处需换梁椽,何处要补瓦漏,哪里的窗棂要重新糊纸刷漆,庭院的杂草需一并清除,花圃略作整理。
她言语简练,条理分明,预算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至于显得吝啬惹人敷衍,也不会豪奢得引人窥探。
几位掌柜心下称奇,不敢小觑,皆报了实在的价钱,约定了动工的日期。
不过半日功夫,便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待她回到暂居的客栈,向长姐阮月和二姐阮兰回话时,神色间带着几分办妥差事的松快:
“姐姐们放心,都已安排好了。找的都是城里老实的匠人,工钱料钱皆按市价,三五日内便可动工。那宅子虽旧,根基是好的,拾掇出来,定然清静舒适。”
阮兰看着她利落的模样,心中感慨万千。
昔日身边最亲近的侍女,如今竟成了能独当一面、撑起门户的“四妹”。
这身份的转换,于艰难中竟也透出几分新生的力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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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工前一日,阮兰心绪难平,又去那荒废的别院里走了走。
旧日亭台仍在,只是蒙尘结网,幼时在此避暑嬉戏的记忆浮上心头,引得她一阵唏嘘。
行至昔日自己住过的闺房,阮芝跟在一旁,忽地从角落一个快散架的木箱底,翻出一件湖绸夏衣,惊喜道:
“二姐你看!这莫非就是当年我落下的那件?”
阮兰接过,在阮芝身前比了比,那样式小巧得可笑,如今是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了。
两人看着那件小衣服,都不由得失笑,感慨时光飞逝。
走到当年年羹尧的房间,阮兰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目光扫过房间四壁。
“芝儿,”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次捉迷藏,我似乎躲进过这屋里一个极隐秘的地方。像是我哥哥房里的一处暗室?”
那时她年纪小,只觉得好玩,后来长大便将这孩童时的趣事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重回故地,记忆的碎片才骤然拼接起来。
姐妹俩对视一眼,立刻在墙面、多宝槅、床榻附近细细摸索,敲敲打打,试图找到那可能存在的机关。
试了许久,弄得满手灰尘,却一无所获。
阮兰几乎要以为那只是自己年幼的错觉了。
“莫非是记错了?”阮芝有些气馁。
阮兰却不甘心,她蹙眉沉思,目光最终落在那张沉重的雕花拔步床上。
她走到旁边,脚下似乎踢到了地砖一角一块微微松动的砖石。
她心中一动,蹲下身用力按去,那砖石竟真的向下沉了一寸!
紧接着,墙边一个原本严丝合缝的多宝阁下方,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个仅容一人进入的暗格入口。
两人又惊又喜,阮芝忙点燃烛台。
阮兰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暗室不大,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他物,只有一股陈年的尘土气息。
阮兰不免有些失望,幼年时这里是她的秘密堡垒,长大后看,却是这样无趣的一个地方。
正欲退出,衣袖却不小心带倒了墙角一个类似灯台底座的空心铁制构件。
那铁构件倒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阮芝弯腰去拾,却发现那构件倒下的地方,竟露出了砖石下又一个更小的暗格。
阮芝心跳骤然加速,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的竟是沉甸甸的箱子!
她费力地从中拖出一个不大的木箱,箱子上挂着的锁早已锈蚀。
阮兰疑惑道:“这里何时有一处暗格?这又是何物?”
阮芝出去找来张伯的锄头,几下便将那锈锁砸开。
这平时弱柳扶风的女子竟如此骁勇,阮兰一时间更刮目相看了。
掀开箱盖的瞬间,即便是在宫中见惯富贵的两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箱子里,竟是满满一摞摞黄澄澄的金锭!
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阮兰拿起一锭,入手沉甸,翻过来一看,底部竟打着清晰的官印,细看却是江南某地的税银标记,绝非年家应有的私财。
一瞬间,阮兰全都明白了。
她那好父亲和好哥哥,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是不知贪墨了多少。
这事,竟也是一脉相承的。
父亲和哥哥是蠹虫,她又何尝不是卖官鬻爵过?
这处别院,这箱金锭,恐怕只是年家无数隐秘财富中,不经意间遗漏下的一处小小角落罢了。
她先是愕然,随即嘴角扯出一抹复杂至极的冷笑,喃喃道:
“我竟不知,我年家……早就是这般‘富可敌国’了。”
她望着那满箱刺目的金光,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一时竟说不出是喜是悲。
这沉甸甸的黄金,既是足以保障一世富贵的泼天财富,同时也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骤然照出了年家往昔繁华之下那些不堪的底色。
她想,所谓清高风骨,终究是最不顶饱的东西。
如今她们已是“死”过一回的人,飘零于此。
未来漫长岁月里,能依靠的,竟真的只有这些父兄辈遗留下的,不算干净的“孽财”来安身立命了。
她将金锭扔回箱中,拍了拍手上的灰,对阮芝笑道:
“也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种下的孽果,倒便宜了咱们这几个‘已死之人’。正好,修缮宅子、日后抚养孩儿,正愁银钱不够敞亮。这下,倒真能锦衣玉食,安稳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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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的翻新工程很快便热火朝天地动工了。
每日清早,工匠们便准时到来,锯木声、敲打声、工匠们的吆喝声,打破了旧宅多年的沉寂,也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阮芝对此事极为上心,几乎日日都要过去盯着。
张伯在一旁帮着照应,他熟悉本地人情,许多琐事沟通起来更为便宜。
有他把关,一切进行得格外顺利,未曾出什么纰漏。
与此同时,阮桂则去了城里可靠的牙行,精心挑选了几个身家清白又手脚麻利的年轻丫头和两名老实本分的家丁。
她选人自有标准,不求多么伶俐出众,首要的是性情敦厚、懂得规矩、嘴巴严实。
不过月余,原本破败的宅院便焕然一新。
白墙重新粉刷,黛瓦整齐覆盖,腐朽的梁柱被更换,破损的窗棂糊上了崭新的窗纸,庭院中的杂草碎石也被清理干净,露出了原本的青石板路。
终于择吉日挂上了“阮府”的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