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庄伏案于窗下,指尖划过账册上细密的条目,算珠轻响间。
一旁对弈的安陵容与甄嬛,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正酣,殿内只闻清脆的落子声与窗外断续的蝉鸣。
忽而,沈眉庄合上账册,揉了揉眉心,似是不经意地提起:
“皇上近来倒是好兴致,时常往驯马场去。”
甄嬛正拈着一枚白玉棋子沉吟,闻言唇角微扬。
子落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左不过又是‘莞莞类卿’的旧戏码。皇上心头的影子太多,总需寻些寄托。”
安陵容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自然知晓驯马场有谁。
叶澜依,上一世的宁嫔。
一个本不属于紫禁城的女子。
不过是因为那几分像年世兰的英气,便被一眼看中,召进宫来,成了又一个困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终究,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这一世,皇上却迟迟未下明旨召她入宫,安陵容猜想,或许正是因为清凉殿里那位“正主”尚且活着。
与纯元不同,年世兰的真实存在,让皇帝不必急于去寻找一个缥缈的替身。
想起叶澜依上一世敢爱敢恨的烈性,确是一把能伤人的利刃,也曾是扳倒那座至高无上权力山峰的一把好刀。
可这一世……
安陵容的目光落在棋枰错综复杂的局势上,心中亦是一片纷乱。
既然已知那深宫是焚身炉,是葬人坑,又何苦再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灵魂被拖入这无尽的漩涡。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
这日晚间,雍正摆驾杏花春馆,与安陵容一同用了晚膳。
殿内烛火通明,菜肴精致,气氛却算不得多么热络。
安陵容孕中胃口清淡,只略动了几筷便停了箸,雍正亦似有心事,用餐时颇为沉默。
膳毕,宫人撤去席面,奉上清茶。
安陵容似不经意般提起:“皇上最近精神倒是好。”
安陵容捧着温热的茶杯,似是不经意般轻声道:
“臣妾瞧着,皇上近日精神倒比先前健旺了些。”
雍正闻言,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唇角微扬,显是心情不坏:
“政务稍暇,午后去驯马场跑了两圈,松散松散筋骨。”
安陵容适时抬起眼,眸中漾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钦佩:
“皇上好兴致!纵马驰骋,想必风姿依旧,不减当年英武。”
雍正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随意却带了几分难得的欣赏:
“驯马场有个驯马女,马术倒是颇为精湛,性子也爽利,颇有几分意思。”
安陵容眼帘微垂,心知他说的是叶澜依。
她捧着茶杯,静默一瞬,方柔声接口:
“能得皇上如此赞誉,想必自是不俗。只是……臣妾愚见,这满宫上下,若论起骑射英姿,怕是无一人能及当年华妃娘娘万千之一二。”
雍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倏地转向安陵容,带着几分被骤然勾起的兴味:
“哦?你入宫晚,竟也曾听说过她当年之事?”
华妃二字,已久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自然地提起。
安陵容,微微低下头,声音愈发轻软:
“臣妾岂敢妄议。只是偶尔听得宫中旧人谈及往事,只言片语间,依稀拼凑出些许模糊印象罢了。”
她略作沉吟,方才缓缓道:
“听闻娘娘昔年于木兰围场,曾一袭红衣,驭一匹汗血宝马,逐日而行,箭无虚发,先帝爷在场时亦曾击节赞叹,称其‘巾帼不让须眉’。”
她顿了顿,偷眼觑了觑雍正神色,见他听得入神,才继续道,“还听闻华妃娘娘初入王府时,性情最是明烈,喜怒皆由心发。”
雍正下意识地颔首,接口道:“不错。世兰那般真性情,最是难得。”
安陵容适时地停住了话头,只余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袅袅消散在清雅的茶香之中。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唯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雍正忽然将手中的茶盏搁在紫檀木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袖随之拂动,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苏培盛!”他声音沉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摆驾,去清凉殿。”
苏培盛险些没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躬身应道:“嗻!”
安陵容也随之起身,垂首恭送。
雍正脚步未停,只抛下一句:“你好生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踏出了殿门。
明黄色的身影迅速融入廊下浓重的夜色里,唯余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深处。
.
夜风裹挟着圆明园的水汽,吹得廊下的灯笼摇曳不定。
也将雍正明黄色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映在清凉殿那扇紧闭的宫门上。
苏培盛等人远远立在后头,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夜的寂静压得人心口发闷。
颂芝跪在门前,只道华妃称自己戴罪之身,愧对皇上天颜。
雍正在那宫门前已站立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殿内依旧毫无动静。
仿佛里面的人早已睡熟,或根本不存在。
他终于抬手扣门。
“叩、叩、叩。”
三声清晰的敲击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里头依旧一片死寂。
雍正眉头紧蹙,耐着性子,又加重力道叩了一次。
“世兰,”他开口,声音在夜风中竟透出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与迟疑,“是朕。”
回应他的,只有穿过竹林的风声,和殿角檐铃细微的叮咚。
他只对着那扇门,沉声道:“朕知道你没睡。朕来看看你。”
门内依旧沉默。
雍正负手而立,望着那纹丝不动的门扉。
他沉默片刻,终是叹出一口气。
“世兰,”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是命令,反而像是在对着一堵不会回音的墙倾诉,“你还在怨朕吗?”
这句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殿内,年世兰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素衣。
门外那个男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入耳中,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怨?这个字太轻了。
门外的人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或许也知道等不到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朕知道,你哥哥的事,你心里过不去。可是朕,亦有朕的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