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破败的山神庙蜷缩在淮南郊外的荒丘下,庙门早已腐朽,被狂风撕扯着,发出阵阵呜咽。庙内,蛛网密布,神像斑驳,唯有角落一堆将熄的篝火,挣扎着散发出微弱的光与热,映照着凌云鹤凝若寒霜的脸。
他手中那本自沈一石废墟中夺来的秘账,此刻重若千钧。账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与人名,不再是简单的贪腐罪证,而是串联起一张笼罩江淮、乃至直指社稷安危的巨网。他的指尖划过一行记录——“甲字叁批,雁翎刀五百口,弓弩二百张,并火油五十桶,交割地点:曲阿渡,接货人:无生居士。”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凌云鹤低沉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白莲教!”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庙外远方,隐隐传来沉闷的号角与隐约的喊杀声,方向正是数十里外的滁州城。裴远浑身湿透地从庙外闪入,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先生,滁州、和州、泗州,三地同时传来急报!白莲教妖人聚众数万,打出‘弥勒降世,明王复生’的旗号,已攻破滁州外城!乱民之中,可见制式兵甲!”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刹那照亮庙内,也照亮了凌云鹤眼中骤然爆射的精光。惊雷滚滚而至,仿佛天公也为这人间骤起的灾劫而震怒。
“果然如此!”凌云鹤猛地合上账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漕河碎尸,是为垄断水道,清剿阻碍;沈一石灭门,是为夺取秘账,掩盖更深勾连;私盐不过是掩人耳目,军械火油才是真正目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供养这白莲邪教,助其掀起这场滔天叛乱!”
他此前推断的走私集团,其格局仍显小了。这绝非寻常求财的亡命之徒,而是一个以白莲教为核心,勾结堕落军官、腐败官吏,蓄谋已久,意图倾覆江山社稷的惊天阴谋!
裴远急道:“先生,如今我们自身难保,海捕文书遍布江淮,这……”
凌云鹤抬手打断他,目光如炬,穿透破庙的黑暗,投向远方战火燃起的方向:“个人冤屈,与江山安危、黎民涂炭相比,孰轻孰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叛军骤起,装备精良,显然筹备已久。若任其坐大,江淮顷刻糜烂,南北漕运断绝,天下震动!届时,莫说你我冤屈无处昭雪,便是这大明亿兆生灵,亦将陷入血海滔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必须阻止他们。叛军初起,看似凶猛,实则根基未稳,其命脉,便是这军械补给!摧毁其来源,断其爪牙,方能助朝廷官军快速平定祸乱!”
思路瞬间清晰。秘账中所载的军械交割记录、存储地点,尤其是那海外孤岛的最终转运基地,便是关键所在!
“裴远,”凌云鹤沉声道,“我们当下的目标,不再是单纯洗刷冤屈,而是必须直捣黄龙,端掉那孤岛基地,截断叛军军械来源!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裴远看着凌云鹤在摇曳火光中坚毅的侧脸,心中豪气顿生,所有疑虑一扫而空。他抱拳躬身,声音斩钉截铁:“裴远愿追随先生,万死不辞!”
“只是,”裴远略一迟疑,“那孤岛守备森严,仅凭我二人之力,无异以卵击石。”
凌云鹤目光微闪,脑中飞速盘算:“单凭我等自然不行。需借力。江湖之上,总有血性未泯、心怀家国之士。你即刻动用所有关系,暗中联络可信之人。记住,宁缺毋滥,首要便是可靠!”
“明白!”裴远应道,“此外,西厂……汪直那边?”他想起那封神秘的“盐铁”信函和之前的微妙接触。
凌云鹤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汪直此人,心思如海,他所图甚大。但眼下,平叛关乎社稷稳定,亦符合西厂利益。他既递过橄榄枝,这柄快刀,未尝不可一用。只是,须慎之又慎,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他走到庙门口,望着外面如注的暴雨,以及天边被火光隐隐映红的云层。江淮大地,今夜注定无眠。无数生灵在这突如其来的战火中挣扎哀嚎。
“时不我待。”凌云鹤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力量,“裴远,你速去安排联络江湖义士,并设法探听官军动向及叛军详情。我需在此,将这秘账所载,与近日所得线索重新梳理,务必找出那孤岛基地最准确的方位,以及其运作规律。”
裴远不再多言,重重一抱拳,转身再次投入茫茫雨幕之中,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庙内,只剩下凌云鹤一人。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他重新摊开秘账,又取出自“鬼漕”仓廪中冒险记下的草图,以及凭借记忆勾勒出的沿海舆图碎片。
军械、火油、走私网络、白莲教、退役军官、沿海卫所、漕运衙门……一个个线索在他脑中飞速碰撞、交织、印证。那海外孤岛的轮廓,在层层迷雾中逐渐清晰起来。它不仅是走私网络的终点,更是这场叛乱的生命线。
雷霆再起,震得庙宇梁柱簌簌落灰。
凌云鹤抬起头,眼中已无半分迷茫,只有如磐石般的冷静与决断。
“乱世已至,魑魅横行。我凌云鹤即便身为钦犯,亦要以此戴罪之身,为这天下,争一线清明!”
他提起笔,就着微弱的光,开始在残破的纸页上,勾勒出直捣魔窟的第一步。庙外,风雨更急,而庙内,一颗心志,已如金石般坚定。惊天之谋已被窥破,接下来,便是逆流而上,挽狂澜于既倒!